弘治三十九年八月,御花园的茉莉谢了最后一茬,谢明砚却让人在空地上翻了片土,亲手埋下那株从老槐树移植来的桃花芽。芽子已抽出三寸长的茎,嫩叶绿得发亮,根须缠着的账册残页早被泥土蚀烂,只剩点暗红的痕,像极了漠南草甸上的血。
“陛下,这御花园里哪有种桃花的?”侍弄花木的老太监犯了难,手里的花洒悬在半空,“都种牡丹、芍药,才配得上皇家气派。”谢明砚正用指尖拨弄土坷垃,指甲缝里还沾着皇城根的泥:“牡丹好看,却填不饱肚子。你看这桃花,能结果,能酿酒,边地的百姓都喜欢。”
他起身时,瞥见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春桃商队的头领,正捧着个锦盒候着,盒角沾着点漠南的沙。“陛下,这是莲禾姑娘托我带的。”头领打开锦盒,里面是包新收的糜子种,用桃花布包着,布角绣着半只狼头,“她说牧马镇的汉蒙百姓合种的糜子丰收了,让您尝尝新米的味。”
谢明砚捏起粒糜子,圆润饱满,带着阳光的暖。突然想起边城的打谷场,阿虎举着连枷,巴特尔抱着粮袋,汉蒙孩童在谷堆上打滚,笑声比粮粒还脆。“把这种子分下去,”他往户部的方向偏头,“让京畿的农户试试,混着稻种种,就像牧马镇那样。”
(六)边信入怀
秋分那日,巴特尔的信送到了御书房,蒙汉双语写在张糙纸上,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劲:“望胡城的秋获集开了,汉商带了江南的茶,蒙人备了草原的奶,共收糜子百石,分储东西仓。莲禾教女娃们绣的平安结,挂在了每个烽燧上。”
信末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边插着根桃花枝,枝上结着三颗小果子。谢明砚用指尖摸着那果子,突然想起离开牧马镇时,莲禾把桃花种子塞进他手心:“先生,等这种子结果,您就回来尝尝。”此刻窗外的桃花芽正对着他晃,像在应和。
伴读进来时,手里拿着新造的“边贸册”,上面记着漠南与江南的互市清单:“陛下,按您的意思,汉蒙商户共用一个账房,税银分半,都记在‘共利’名下。”谢明砚翻到“望胡城”那页,看见“春桃商队换良马三十匹”的记录,旁边盖着汉蒙双印,红得像朵并蒂花。
“把这册子给翰林院的学士们看看,”他往狼皮卷指了指,“让他们别总埋在故纸堆里,学学这‘共’字怎么写——不是写在纸上,是写在百姓心里。”
(七)槐下童言
霜降时,皇城根的老槐树下聚了不少人。那个抱着孩子的淮妇正教京畿的农妇做桃花酥,面里掺着点糜子粉,是按莲禾信里说的法子做的。孩子们围着刚出炉的酥饼,蒙族娃用汉语喊“真香”,汉家娃用蒙语接“再烤”,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谢明砚穿着青布短打混在人群里,没人认出他。淮妇的孩子举着块酥饼跑过来,饼上的芝麻沾着他的手:“先生,你尝尝,这是用陛下推广的糜子面做的。”谢明砚咬了口,甜香里混着点土味,像极了牧马镇的春天。
“陛下是不是也爱吃这个?”孩子仰着脸问,眼里的光比御座上的琉璃灯还亮。谢明砚摸了摸他的头,看见他发间别着朵干桃花——是从窗外那株芽子上摘的。“是,”他声音软得像秋阳,“陛下说,这味道,比山珍海味好。”
(八)芽生新岁
除夕那日,御花园的桃花芽已长到半尺高,谢明砚让人给它裹了层棉絮,像护着个婴孩。狼皮卷被他挂在了年夜饭的桌旁,“边尘共扫”四个字在烛火里晃,像在和满桌的饭菜说话。
席间没有山珍海味,是糙米饭配着桃花酥,还有碗混着糜子的粥——按牧马镇的法子煮的。伴读看着他喝粥,突然红了眼眶:“陛下,您这三年,瘦了不少。”谢明砚往窗外瞥,桃花芽正对着他晃,像在点头:“瘦点好,能多尝尝百姓的味。”
守岁时,他铺开纸,给牧马镇回信,蒙汉双语写在同张纸上:“京华的桃花芽活了,京畿的糜子种了,淮地的百姓笑了。待开春,朕便去望胡城,尝尝你们的秋获酒,看看莲禾绣的新平安结。”
信末画了株小桃树,树下站着个穿青布短打的人,正往土里撒种子,种子上写着两个字:“共春”。
窗外的雪落下来,盖在桃花芽的棉絮上,像层软被。谢明砚知道,这芽子明年定会开花,就像边城的桃花总会开在京华,就像百姓心里的那点暖,总会顶开所有寒霜,长出个热热闹闹的春天。
老槐树下,孩子们堆的雪人戴着顶青布头巾,手里举着块桃花酥,在雪光里笑得格外甜。
·淮洪惊涛
(一)浊浪吞城
弘治四十年六月,淮河两岸的雨下得像要把天浇透。连续半月的阴云压在头顶,铅灰色的云团低得能擦过树梢,空气里的潮气拧成水线,顺着城隍庙的墙缝往下淌,在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像挂了串哭肿的眼睛。
初伏那日的子时,寿州段的堤坝终于撑不住了。先是“咔嚓”一声脆响,像巨木被拦腰折断,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断梁、淹死的猪羊,像千万头脱缰的野兽,咆哮着漫过堤岸。沿岸的茅草屋像纸糊的灯笼,瞬间被撕开、卷走,只留下几株歪脖子柳树,树梢上挂着件蓝布袄,袄角绣的桃花被泥水糊成深褐色,在浪里晃得像个垂死的蝶。
谢明砚在御书房接到八百里加急时,案上的烛火正被穿窗的狂风扑得直打颤。急报的纸页湿了大半,“寿州城破”“溺死者无算”几个字被血水般的晕染裹着,刺得他眼眶发酸。他猛地推开窗,夜雨带着腥气灌进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贴在额上——这风里的潮气,竟和三年前他蹲在寿州灾民棚外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凉得能渗进骨头缝。
“陛下,寿州通判的亲笔信。”内侍捧着个油布包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筛糠,油布的缝隙里滴下浑浊的水,在金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是从洪水里捞出来的,送信的驿卒……没了。”谢明砚拆开油布,里面的信纸烂得只剩半张,字迹被泡得模糊,却能认出“水漫城头”“百姓攀树”几个字,纸角还缠着根红头绳,是孩童扎辫子用的,绳结上沾着片芦苇叶,叶尖已经发黑。
他捏着那半张信纸,指腹被粗糙的纸边磨得发疼。三年前那个抱着孩子啃树皮的淮妇,她家的茅草屋就扎在堤下第三户,那孩子当时总揪着他的衣角要桃花酥,小手上的泥蹭得他袖口都是。此刻那间屋怕是早成了水底的泥,那孩子扎着红头绳的小辫,会不会也像这芦苇叶一样,缠在某个不知名的树梢上?
窗外的雨突然变急,“哗哗”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千万人的哭喊——男人的嘶吼、女人的泣诉、孩童的尖叫,混在浪涛里,细碎得像被水泡烂的棉絮。谢明砚转身时,带倒了案上的狼皮卷,“边尘共扫”四个字在烛火里颤,蒙文的“共”字像在流泪。他突然想起牧马镇的雪夜,汉蒙百姓围着篝火取暖,那时的风再烈,也烈不过此刻淮河上的绝望。
(二)御前议策
早朝时的太和殿像个闷罐子,梁柱上渗着的水珠顺着彩绘往下滑,在龙椅的扶手上积成小珠。户部尚书周衡捧着账册,手指在“库银二十万两”“粮五万石”上反复摩挲,指节泛白:“陛下,淮河沿岸七州尽成泽国,灾民不下百万,这点粮银……只够支撑月余。”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且河道总督奏报,溃堤处有十二处之多,堵口需征调民夫十万,这粮草调度、工料采买……”
谢明砚没看账册,目光落在殿外的积水里。一片梧桐叶在水里打着旋,被檐角滴下的水柱砸得翻了个身,像在挣扎。“周衡,”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满殿的窃窃私语瞬间停了,“三年前寿州赈灾,你是副使,该记得灾民啃的树皮是什么味。”
周衡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账册差点脱手。他怎会不记得?那时他跟着周显,看着仓里的新米往盐商船上运,灾民们嚼着带泥的树皮,喉咙里发出的“咯吱”声,比算盘还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