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的脸在梁柱渗下的水珠里映得发白,他死死攥着账册边角,指腹掐进纸页:“臣……臣当年被周显裹挟,敢怒不敢言,每念及此,夜不能寐。”他突然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陛下若信得过,臣愿随张大人同往,分管粮银调度,若有半粒米入私囊,任凭陛下处置!”
谢明砚看着他颤抖的肩——三年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副使,鬓角竟也染了霜。他想起牧马镇的蒙族老阿妈,曾说“犯错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补”,便点了点头:“好。你二人一主一辅,张柬之掌堵堤安民,周衡掌粮银分发,每日互报明细,不得有私。”
张柬之与周衡对视一眼,前者眼里的坚毅与后者眼底的愧悔撞在一起,竟生出股莫名的合力。张柬之再次叩首,怀里的狼皮卷被压得发皱:“臣请陛下允准一事——调望胡城的春桃商队协理转运,他们熟淮地水路,更懂灾民所需。”
谢明砚想起春桃商队的桃花纹账本,想起莲禾绣的狼头平安结,嘴角终于漾开点暖意:“准。让他们带些漠南的糜子种,待水退了,教淮地百姓混种,就像牧马镇那样。”
散朝时,雨还在下。张柬之与周衡并肩走出太和殿,廊下的积水里,两双官靴的影子挨得很近。周衡突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桃花酥——是三年前从灾民手里抢下的,他一直藏着,饼屑早硬得像石头。“张大人,”他声音发涩,“这饼,咱们到了寿州,就着洪水泡的茶,一起吃。”
(三)浊浪遇舟
七日后,张柬之的粮船驶入寿州水域时,浑浊的洪水正漫过城郊的城隍庙顶。
庙檐的铜铃早被冲走,只剩半截绳头在浪里晃,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船工撑着长篙,篙尖探入水中,“咚”地撞上块漂浮的门板,板上用红漆写的“民”字被泡得发涨,笔画里卡着水草,像在流泪。
“张大人,快看!”
张柬之顺着船工指的方向望去,三株泡在水里的老柳树上,攀着二十多个灾民。最顶上的老汉正挥着件蒙族皮袍,袍子的狼头纹被泥浆糊得发灰,却在浪里格外扎眼——是去年随商队来的巴图,他怀里紧紧护着个汉族妇人,妇人的发间别着朵干桃花,是春桃商队送的。
“巴图大哥!”张柬之探出船舷大喊,狼皮卷在怀里硌得胸口发疼。
巴图愣了愣,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奋力扔向粮船。包落水时溅起的泥点溅在张柬之的官服上,拆开一看,里面是半块奶豆腐,上面印着个模糊的桃花印——是巴特尔阿妈留的模子,春桃商队上月捎来的。“给……给娃们……”巴图的嗓子哑得像破锣,指节抠着树皮,渗出血珠,“俺媳妇……怀了娃……快撑不住了……”
张柬之让船工放下救生筏,自己则踩着水往另一株柳树挪。树腰上,个妇人正死死抱着个孩子,孩子的小脸紫得发青,嘴唇却还在翕动,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他伸手去接,妇人突然疯了似的尖叫:“别碰俺娃!这是俺男人用命换的!”
张柬之这才看清,妇人是三年前那个啃树皮的淮妇,孩子手里的饼屑沾在嘴角,正是春桃商队的桃花酥样式。他心口猛地一揪,从怀里掏出狼皮卷,展开在浪里:“大妹子你看!这是边地汉蒙百姓合绣的,他们能共守一城,咱们就不能共堵一堤?”
淮妇的哭声突然停了,目光落在狼皮卷的桃花缠狼头上,指尖无意识地摸着孩子冻得发僵的脸颊:“俺男人……昨天被浪卷走时,还喊着‘堵堤’……”
这时,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春桃商队的船到了。船头插着的“汉蒙共利”旗在浪里猎猎响,春桃的丈夫站在船头,正指挥伙计往水里抛救生圈,圈上绣的桃花结在浊浪里闪着粉白的光。
(四)泥里生暖
临时安置点设在未被淹没的城楼残垣里。
张柬之踩着齐膝的泥水走进城楼时,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是汗馊、霉烂与孩童尿骚混在一起,黏在潮湿的空气里,呛得人直皱眉。墙角堆着十几具裹着草席的尸体,席子上用红漆写着姓名,笔画歪歪扭扭,多是“某氏”“某娃”,像没长熟的庄稼。
巴图正用蒙族弯刀劈着漂来的断梁,刀光在昏暗中闪,映着他脚边的半袋青稞——是从商队货船上抢出来的,袋口破了个洞,稞粒滚在泥里,被几个孩子用冻裂的手指捏着往嘴里塞。
“大人!”个断腿的老汉挪过来,裤管空荡荡的,用破布缠着,“河道衙门的人昨夜来过,说要征民夫堵堤,却只给半块饼当口粮,谁肯去啊?”老汉的手里攥着块树皮,齿痕深得像被狗啃过,“俺儿子就是被他们强拉去的,浪一卷,就没了……”
张柬之突然将狼皮卷往断墙上一挂,卷身的泥水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边尘共扫”四个字。“边地的蒙族牧人,能用马帮汉族农妇犁地;汉族工匠,能帮蒙族汉子打铁。”他指着巴图,“他劈木,你们搭台;他识水性,你们知堤口,粮船的米,先给堵堤的人管够!”
巴图突然扔下刀,走到狼皮卷前,用蒙语喊了句什么,又换成生硬的汉语:“俺们蒙人,敬天地,更敬齐心的人!”他扯开皮袍,露出背上的疤——是去年帮汉族脚夫扛粮袋被砸的,“这疤,比狼咬的光荣!”
那淮妇突然抱着孩子站起来,孩子手里的桃花酥早成了泥团,她却死死攥着:“俺去堵堤!俺男人没完成的,俺替他!”
话音刚落,城楼里突然响起片窸窣声。断腿的老汉拽着墙根站起来,几个啃树皮的孩子放下手里的“粮”,连巴图怀里的孕妇都直了直腰——浊浪拍打着残垣,发出“哗哗”的响,却盖不过这泥水里生出的暖。
张柬之望着眼前的人影,突然想起谢明砚的话:“天灾再烈,烈不过人心齐。”他从怀里掏出周衡给的半块桃花酥,饼屑硬得像石头,却在掌心焐出了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