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布衣天子
弘治三十九年六月,永定门的守城卒子没认出那个牵着瘦马的青布短打汉子——他袖口沾着漠南的沙,裤脚带着淮河的泥,头巾下露出的眉眼虽清俊,却染着风霜,活像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只有贴身藏着的那枚羊脂玉印,刻着“弘治”二字的阴纹,在汗湿的锦袋里微微发烫——这是谢明砚,或者说,大明朝的天子,离开京城微服巡边的第三年。
马背上的行囊里,最珍重的不是玉玺,而是两物:一是巴特尔与汉蒙妇人合绣的狼皮卷,“边尘共扫”四个蒙汉双语字被他的汗浸得发暗;二是用油纸层层裹住的账册残页,记着“寿州仓米三千石,私运扬州”,字迹被雨水泡得洇开,像片模糊的血渍。
“客官打尖?”城根客栈的掌柜打量他腰间的旧玉佩——那是他故意换上的,玉质普通,只刻着朵简单的桃花,是莲禾教他画的样式。谢明砚摇摇头,往皇城根的小巷走,那里住着他少年时的伴读,如今在钦天监当差,是京城里唯一知道“谢明砚”就是当今圣上的人。
伴读见他时,手里的星盘“哐当”砸在地上,膝盖一软就要下跪,被谢明砚一把按住。“别惊动人。”他往院角的柴房瞥,声音压得极低,掌心的厚茧蹭过对方袖口的补丁——和牧马镇农人的袄子一个模样,“借你这处歇脚,我带了些东西,得亲自理。”
柴房的蛛网被挥开时,他解开行囊,狼皮卷上的针脚刺得他眼疼——那是蒙族老阿妈用最后力气绣的,临终前还攥着他给的半块桃花酥。旁边滚出的桃花种子,是莲禾塞给他的,说“京城的土硬,得用边城的种才好发芽”,此刻种皮已被汗水泡得发胀,像颗揣了三年的心事。
(二)暗账惊心
三日后,谢明砚换了身半旧的湖蓝长衫,混在钦天监的杂役里往紫禁城走。他没走午门,绕到了御花园的水榭——这里的侍卫是当年陪他练箭的老卒,见他腰间的桃花玉佩,只低低说了句“陛下,御书房的茉莉开了”,便躬身退下。
书案上的奏折堆得老高,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印着“淮河水灾”,户部尚书周显的奏报写得天花乱坠:“灾民安堵,粮银充足”。谢明砚捏着那本账册残页,指尖划过“淮盐迹,可挪”的朱批——是周显的笔迹,他认得,当年这人还在詹事府时,为了讨好他,仿他的字仿得惟妙惟肖。
“周大人倒是‘急’得很。”他冷笑一声,将狼皮卷铺在案上,“边地百姓用血汗换口粮,他倒用灾民的命换盐商的银。”窗外的蝉鸣聒噪,像极了寿州灾民棚里的呻吟,他突然想起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手里发霉的饼上还沾着他给的干粮碎屑。
夜里,他带着两个老侍卫往户部衙署的后墙走,听见里面传来算盘声,周显的笑混着酒气飘出来:“那谢明砚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在边城待傻了的书生,还想查我的账?”另个声音接话:“李县丞的船已到扬州,连皇亲都分了三成,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能掀翻这天?”
谢明砚的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指节泛白。他想起淮河上漂着的尸骸,想起灾民啃的树皮上沾着的米糠——那是从官仓漏出来的,被周显的家奴踩在脚下。怀里的桃花种子仿佛在发烫,像颗烧红的星,烫得他心口发疼。
(三)龙威初显
五日后,周显接到旨意,皇帝要“亲查寿州粮仓”,吓得他连夜往寿州赶,却不知传旨的内侍袖里藏着枚桃花玉佩。谢明砚带着老侍卫,骑着那匹瘦马,比他先到一日,又住进了那个灾民棚。
“官爷,您咋又回来了?”抱着孩子的妇人眼睛亮了亮,手里的桃花酥只剩点碎屑——是春桃商队路过时给的,“李县丞的船昨夜又运走一船米,说是‘给京城的大人尝鲜’。”谢明砚往粮仓的方向看,那里的草席刚掀开,露出底下的陈米,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周显赶到时,正撞见谢明砚蹲在粮仓旁,手里捏着粒新米。“你这刁民!竟敢私闯官仓!”周显的轿子还没停稳,就指着他喝骂,“来人,把他拿下!”谢明砚没动,只抬头看他,眼神里的冷意让周显莫名一颤——这眼神,像极了御座上的那位。
“周大人,”谢明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让人心颤的劲,“这囤米,为何账上是新米,底下却是陈米?”他往粮囤角落走,那里有个小孩拳头大的洞,是他上次挖的,里面藏着粒新米,“还有这粒,是从哪来的?”
周显的脸瞬间白了,往后退时撞翻了米缸,陈米撒了一地,滚出几粒新米。谢明砚突然从袖中掏出那枚羊脂玉印,“弘治”二字在日光下格外刺目:“朕倒想问问,给‘京城的大人’尝鲜的米,是不是也掺着灾民的血?”
周显“噗通”跪下,冷汗浸透了官袍。谢明砚没看他,往灾民棚走,那个妇人抱着孩子,正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扑通”跪下:“民妇……民妇参见陛下!”谢明砚扶起她,指尖触到她怀里的桃花酥碎屑:“这酥,比周大人的新米甜。”
(四)尘落风清
回京时,谢明砚押着满满三船米,船头插着那卷狼皮,“边尘共扫”四个字在风里猎猎响。周显与李县丞被拿下时,前者正往地窖里藏银锭,后者在给盐商写密信,信里说“谢明砚不过是个书生”。
谢明砚站在刑部大牢外,听着里面的嘶吼,手里的桃花种子突然滚落在地。他弯腰去捡时,看见种子已发了芽,嫩白的根须缠着块账册残页,上面“私运”二字被根须顶得发皱,像在挣扎。
伴读来报时,手里捧着新刻的“民为邦本”匾额:“陛下,这匾额该挂在户部照壁上。”谢明砚摇摇头,往皇城根的小巷走,想把狼皮卷还给巴特尔的旧识,却见巷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童正围着妇人的孩子,听他讲“布衣先生用种子治贪腐”,手里的泥捏成粮仓的模样,上面插着根桃花枝,歪歪扭扭,却朝着太阳的方向。
风掠过皇城的角楼,带着荷香与米香,吹得狼皮卷上的绣线轻轻颤。谢明砚摸出怀里的芽,往老槐树的土里埋。泥土里,有淮河的泥,有漠南的沙,还有京城的尘,混在一起格外松软。
他想起莲禾的话:“种子在哪,春天就在哪。”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天子,不是御座上的孤家寡人,是能把边城的种子,种进京城的土里,让每个百姓都能尝到桃花酥的甜——那才是他要的江山。
老槐树下,那株桃花芽在风中轻轻晃,像颗刚破土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