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这地方风景不错吧?”卫承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呵出的白雾在夕阳下泛着橘色的光。
“嗯……”江时鸣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声音轻巧,“而且人也少,我喜欢。”
“毕竟这里又不是什么景点。”
“所以,”江时鸣转头看卫承,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冰晶,“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卫承没说话,只是拽着江时鸣的手腕往堤坝边缘走去。废弃的水泥堤坝边连护栏都没有,只有一块锈迹斑斑的“禁止游野泳”的铁牌歪斜地插在无水的岸边,铁牌上的红漆褪成了粉白色。
那该有河流经过的地方只剩一道河床,但那河床却不是脏污的、死气沉沉的,而是清爽的、生机勃勃的。丛生的草叶从积雪中探出头,偶尔还能看到貉子留下的链状脚印。
卫承先撑着边缘跳下去,冻硬的积雪在他靴底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转身伸手去接——
江时鸣已经稳稳落在旁边的雪地上。
水泥堤坝下是一个巨大的涵洞,幽深的穹顶垂挂着钟乳石状的冰锥,检修孔中漏下的光柱中飘扬着冰晶与碎雪。他们方才在上头走过,所以地上也被震得簌簌落下些新的雪堆。
“从前这里往前的地方有一潭积水,”卫承的声音在涵洞里显出清晰的回音,“所以以前那里有很多人钓鱼,自然而然,这边涵洞里也就有了生意可做。”
这边没有涂鸦墙之类的文化,所以这样不在人类保护范畴内的废弃涵洞就成了“艺术家”们的天堂。虽然难免偶尔会有人在这里喷上“开锁”或者“xxx是傻子”之类的话,可总还是有人愿意在那上面雕花。
所以一踏入涵洞,里面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涂鸦便冲击得江时鸣倒吸一口冷气。
洞外是深冬的雪,背景是冷调的灰,上面开的却是艳丽的花。
这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好地方,但他实在是喜欢,喜欢里面乖僻的想象力和随着呼吸颤动的空气。
“但是后面那头划了新区,水都放干净了,这里也就几乎没人再来了。”
卫承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似的,可这个地方分明与他们两个的身世经历都不太熟。
“所以你看,有新的东西出现,旧的就势必会被抛下了……”
江时鸣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头,吹了一声口哨。平时只会响出一声的哨音在涵洞中转出个荡气回肠,回声在冰锥之间来回碰撞,最后化作细碎的音符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转头看向卫承:“你要不要也喊两声?”
“喊话不是在山顶上玩儿的游戏吗?”
“想喊在哪儿都能喊,只不过有的地方喊完了会挨骂。”
卫承笑了,他的笑声也在空气中打旋儿。
两个人好像突然从三十三岁变成了十三岁,倒是没有在这里乱喊乱叫,只是时不时吹个口哨,然后戴着手套折冰棱下来当剑耍。
——但戴着手套摸冰也还是很冷。
江时鸣看着卫承状若平常的侧脸,心思忽然飞了起来。
如果是乐队还在的时候卫承发现了这样的好地方是不可能忍住不带江时鸣来的,所以江时鸣真的很好奇,卫承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突发奇想跑到深山老林里参观一个网上没有一点消息的涵洞。
……
卫承不喜欢旁人看他的眼神,他所目睹的每一张脸都好像在告诉他,你果然离开江时鸣就不行了。
——即使这是事实。
他在那把吉他碎裂在眼前后就再没有碰音乐的兴致,别提从前偶尔还做一做的编曲工作,就连填词也不再接了。
卫承几乎把自己当成个隐士,为了躲避妹妹和父母亲的目光,他离开家,走过了很多地方。
莺飞草长,萤火流光,橙黄橘绿,雪浪吞江。
他就这样试图在人间寻找另一处栖身之所,由此去尝试了许多样的生活。然而他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于是他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可以体验很多种人生的演员。
在旅途中他更倾向于去找人迹罕至的地方,于是这个涵洞就这样入了他的眼。
第一回走到这边,完全是因为涵洞里有人在吹萨克斯。
其实人在野外要干什么都没人管,可那人的萨克斯吹得实在太难听了,一边断气一边跑调,偶尔还有个吹唢呐的来同他唱和,对卫承来说更是一种折磨。
若非钓鱼的地方离得远,这两个人一定早就被撵出去了。
卫承在附近租了个钓竿来修身养性,结果一条鱼都没钓上来,身和性就都磨没了。太难听,太难听,实在是太难听……
他忍不住去看自己身边对噪音毫无所觉的钓客,那老人家注意到他的眼神,还以为他是因为空军难受,所以还故意给他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收获……
没错,不是教学,是炫耀。
不过卫承不在意这个,他只是隐晦提起:这里的鱼是不是都因为噪音跑走了?
“哎呀,这不挺好听的,在这儿钓鱼,还有人给我们配乐,多惬意!”
卫承抿着嘴绷住表情,强忍着不去和人争辩那个人是如何气流失控、音准偏离的,只能自己愤怒地继续钓鱼。
——最后当然是一条鱼也没有上钩。
大概是因为只有飞蛾才会扑火,鱼不会。
彼时他尚不知自己因何那般愤怒,如今却懂了一些。
他愤怒的是没有天分甚至没有努力的人也能自由沉浸在音乐带来的快乐里,而自己却不行。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看着这里的水池越来越浅,钓鱼的人渐渐离开去寻新的福地,唯有那萨克斯声还时常在此间回荡。
直到那老人在家中安详离世,他的“知己”也不再在这个地方吹响唢呐。
但这里依然有虽褪色了些却仍绚烂的涂鸦墙,好像那些难听的曲调在此处化作一道道虹色的喷漆。
卫承现在再回来这里,已经不再升腾着愤怒的心绪。
他在江时鸣即兴的吟唱声中感觉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