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谁?
他又不没有通天之能,哪里能火眼金睛看出此人是谁?
不过,先生既有问,定是对他的考验,大海捞针一番也并无不可。
朱载凝神细看几息,又伸出手去,仔细检查箱中老者的牙齿与手,待一圈检查完毕,才答道:
“十指不沾阳春水,甲缝无垢,掌心无茧,此非劳作之手。齿列齐整,龈线分明,更无寻常人家的粗食磨损之痕,反有常年使用青盐、茶末的精细迹象。能如此保养者,必是家有恒产、自幼习文的读书人。”
“这数十年风雨动荡,此人能尊养到这般年纪,又出现在平阳王府......”
余幼嘉诧异,稍稍挑眉,便听朱载道:
“如今的读书人,不在陈郡谢氏,便在以谢氏为首的博陵崔氏、赵郡许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
朱载报贯口似的,报了一连串的士族名称,正要开口询问先生此人可出身于这些士族之中,可刚一抬头,便对上一双略带赞许的清冷眸子。
朱载:“?”
小朱载没撑住,震惊道:
“你怎么也在椅子上?”
面前与先生只间隔一张椅子,并排站在水面之上的人,不是余幼嘉,还能是谁?
与小朱载对上视线的余幼嘉居高临下扫了小朱载一眼,掩住眸中惊奇,口中只道:
“你傻!”
“满嘴先生先生,也不知道沾沾先生的光,左右也有好几把椅子。”
小朱载惊诧她怎么也走在水面上,她还惊诧往日机灵的小朱载如今怎么如此憨笨,连跟人都不会跟呢!
小朱载不语,小朱载纠结,小朱载大声喊道:
“给我也让个位子!”
余幼嘉随手指了指身后的椅子,哪料小朱载此时又突然‘机灵’起来:
“不行,我若站你后面,你和先生中间就隔了一个你,你往后让让,我要离先生近些。”
寄奴:“......”
余幼嘉:“.......”
一旁随侍左右的数卫们:“......”
余幼嘉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你有病吧。”
余幼嘉的骂声堪称掷地有声,可小朱载浑然不在意什么,只径直踩上余幼嘉脚下的椅子。
如此小的椅子,若是要站两人,怕是只能前胸贴后背,余幼嘉略一皱眉,下意识往后一退——
只一瞬,等她回过神时,小朱载已经顺势占据原先那把属于她的椅子,而她,已经退至第三把椅子。
这小子,有点聪明全招呼她身上来了!
余幼嘉无语,正要朝小朱载的腰间伸出罪恶之手,恰在此时,小九却轻轻敲了敲她身旁的椅子,示意能将她带的跟前一些......
“不必。”
余幼嘉稍稍回神:
“我看的清楚,你们也尽快上椅擦拭脚上污水,莫要长久泡在水中。”
有些时候,她倒也未必是真在意一个位置。
只是,小朱载此人,天生与她相像,脾性一致,相性却不合,难免有些争吵。
可这争吵又不能说明他们关系不好......
小九心满意足的继续‘猫猫叠楼’,几个数卫们层叠着待在剩下几把椅子上,竟也分外和谐。
最前的清癯青年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握拳遮住含笑的唇角,轻咳几声收回众人的注意,道:
“正是谢氏之人。”
清癯青年身后两道小动作顿时僵住,缓缓收回。
朱载思虑几息,视线从箱中老者身上掠过,虚虚落在先生脚边。
清癯青年倒也没有绕弯子,只道:
“你素来敏锐,部足虽少,可亦有心腹替你探听消息。这段日子,平阳王反复以我的出身侮辱于我,你想必也有听到些风声.......今日,我便告诉你,那一切都是真的。”
朱载登时一惊,许是觉得不妥,他又奋力压制着脸上惊悚骇然的神色,试图平静开口:
“先生,王侯将相亦无种......”
“今日不谈这些。”
清癯青年温声打断: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前虽同谢氏不睦,可如今早已毫无瓜葛,这位使者虽被如此对待,可也是时局所迫,与我并没有什么恩怨,你若有心想做什么事,不必在意我。”
“譬如,谢氏此番遣辈分极高的使者前来平阳,实则为联姻,这谢家使者近日从中撮合,已做主与平阳王敲定联姻诸项事宜,至多两月,谢家便会将谢家女送至平阳完婚......”
“若你有心,此事便能派上用场。”
‘用场’二字,用的玄妙。
任谁都知道,谢氏既已派遣辈分高的使者前来联姻,必不会选身份太低的女儿出嫁。
若能将错就错,借与独占文道,世家之首的谢氏结成姻亲,一定会有不少好处。
更何况,小朱载如今只有三百兵卒,搅乱王都之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
于朱载而言,与其回淮南搬救兵,将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东西都拱手让给淮南王,最后通通落到朱焽手中......
其实,他还不如娶个有身份的妻子。
虽谢氏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肯定要以利搏利,可朱载就是朱载,心性无匹,谋略过人的朱载。
旁人或许会被谢氏所操控,可以朱载的聪慧,没准便能借势化势,既有谢氏妻子的帮衬,又凭谢氏山高路远,无法实打实插手政务,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这对朱载来说,肯定是个机遇。
说不准,有朝一日,有谢氏为首的清流文士们帮助,他也当真能走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
可,哪有能怎么样呢?
一切的机遇,架不住机遇者的抗拒。
“先生,我不想同谢氏联姻。”
朱载轻声道:
“我不信我得靠联姻,靠婚事,靠往后余生每日每夜对这边人图谋,才能做到我想做的一切。”
“虽我并非磊落之人,可光是想想,便也觉得十分疲倦,旁人只当与谢氏联姻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可却没有想过,谢氏也并非好打发的存在。”
外头的雷声似乎有些平复,几人静默,朱载则是慢慢低下头去,看着污水面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
“平阳王诋毁先生,不是什么好人。谢氏如此多年,未有一点帮衬先生,也令我心生不喜。”
“他们从前能抛弃先生这般的大才,来日,也会在我势微的时候抛弃我,又能算是什么好盟友?”
“饶是同谢家联姻,明日就能当上皇帝,我也不愿意同谢家有什么牵扯——我,只愿尊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