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行在浙南。
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焦黑与荒芜。被炮火撕裂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扭曲烧焦的坦克残骸半埋在翻起的黑土里,炮管无力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焦枯的树干,枝桠狰狞地刺向铅色的苍穹,是无数个未寒的尸骨伸向苍天控诉的手臂。
死寂。一种被战火反复舔舐、榨干了所有生机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底色上,竟也顽强地迸发出点点生机。
几处田垄间,已有农人佝偻着腰背,挥动着简陋的锄头,缓慢而固执地翻垦着板结、混杂着弹片与未烬余灰的土地。那翻开的泥土深处,竟隐隐透出一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倔强的嫩绿。
那是劫后余生、对土地最深沉眷恋的种子,刺破了死亡的帷幕,在寒风中瑟瑟,却不肯倒下。
陆川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抹新绿上,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蒙尘的车窗上划过。
硫磺岛折钵山喷发的黑烟与血雾、冲绳前田高地焦土上层层叠叠的尸骸、燃烧的东京夜空下平民绝望的哭嚎、广岛长崎那毁天灭地的炽白闪光…无数惨烈的画面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脑海中翻腾冲撞,最终又被窗外那点微弱却坚韧的绿意强行压下。
车轮终于驶入熟悉的站台。站牌上“温州”二字,墨迹犹新,覆盖了曾被涂抹的日文标识,带着一种浴血重生的粗粝感。
推开那扇记忆深处、油漆斑驳的家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淡淡皂角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风尘仆仆、浸透了硝烟与海腥的身体。
客厅里很静。
妻子背对着门,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听到门响,她猛地转过身。
八年烽火,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鬓角也染上了风霜的灰白,但那双望向他的眼睛,依旧清澈,此刻却盈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几乎要决堤的泪水。
“爹…爹爹?”一个怯生生的、带着试探的童音从陈沐瑶身后响起。
陆川的目光越过妻子的肩头。一个约莫五六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只露出半张小脸。
那双酷似苏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眼前这个一身戎装、面容冷峻、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爹爹”的畏惧和好奇。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怯生生地伸出紧握的小拳头,慢慢摊开手心。
一颗用简陋油纸小心包裹着的、边缘已经有些融化的水果糖,静静地躺在她小小的、汗涔涔的手心里。
“给…给爹爹吃…”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娘说…爹爹打坏人…最辛苦…囡囡…攒的…”
那颗小小的糖,带着孩子掌心的微温,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了陆川早已被铁血冰封的心尖上!八年!整整八年!
他缺席了女儿的出生、成长,留给她的只有硝烟弥漫的传说和一个模糊的“爹爹”背影。这小小的糖果,是她所能表达的最珍贵的欢迎,也是无声的控诉。
刹那间,冲绳摩文仁丘,那个在母亲焦黑尸体旁哭嚎、最终被流弹夺去生命的幼童。
硫磺岛地堡口,那个扑向喷火枪、眼神空洞如傀儡的少年兵…无数张在战争中凋零的稚嫩面孔,与眼前女儿带着怯意和期盼的小脸重叠、撕扯!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陆川这个在尸山血海中也未曾变色的铁血将军,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
他猛地一步上前,不是去接那颗糖,而是带着千钧之力,将妻女狠狠拥入怀中!双臂收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血脉,揉进自己的胸膛,嵌入自己的灵魂!
陈沐瑶压抑了八年的恐惧、担忧、委屈、思念,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决堤。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陆川肩头冰冷的将星。
她没有嚎啕,只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仿佛要将这漫长的等待和煎熬,都化作泪水流尽。
小女孩囡囡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小身子僵硬着,但很快,父亲身上那股陌生的、混合着硝烟、汗水和铁锈的独特气息,以及那宽厚怀抱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坚实暖意,让她小小的恐惧慢慢融化。
她试探着,伸出小小的手臂,也环住了父亲的脖子,把小脸埋在那带着粗粝胡茬的颈窝里。
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将紧紧相拥的一家三口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屋内一片静谧,只有苏婉压抑的啜泣和囡囡细小的呼吸声。
陆川闭上眼,脸颊紧贴着妻子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女儿小小心脏在怀里的搏动。这失而复得的平凡暖意,比东京湾的任何胜利宣言,都更能熨帖他那颗在战火中淬炼得冰冷坚硬的心。战争的惊雷终于远去,此刻的宁静,带着劫后余生的珍贵与脆弱。
夜深了。
囡囡已在隔壁小床上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安心满足的笑意。苏婉连日担惊受怕又骤然狂喜,心力交瘁,也已疲惫睡熟。
陆川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无声地走进书房。
没有开灯,他走到书桌前,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流泻,照亮了桌面上两样他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物件。
他缓缓坐下,借着月光,动作近乎虔诚地,首先展开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已然泛黄发脆的白布。
布上用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液体,书写着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字迹——那是硫磺岛战役最惨烈阶段,一位重伤弥留的华军工兵排长,咬破手指,在绷带上写下的绝笔血书!
“……阵地…已破…坑道…将塌…弟等…决意…与地堡内倭寇…同归于尽!…排雷钳…炸药…已备…团长…保重!…华国…万岁!…弟…王铁柱…绝笔…”
指尖拂过那一个个由生命最后热量凝结的名字——孔捷、王铁柱、赵大锤、李栓柱…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张曾经鲜活、带着腼腆笑容或粗豪骂声的脸孔,最终都化作了折钵山下那浸透鲜血的黑沙的一部分。
陆川仿佛能闻到那封血书上残留的、混合着硝烟、血腥与死亡的气息,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接着,他拿起一个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几封同样被岁月染黄的家书。那是冲绳战役期间,暂编第9师一位名叫陈锋的突击队长,在每次残酷的“拔点”作战前,偷偷写就、托付战友若自己战死务必寄出的家信。
信纸上的字迹,从最初的沉稳有力,到后来的疲惫潦草,再到最后几封那几乎难以辨认的颤抖笔迹:
“……婉儿吾妻:此信若至,吾身已殁。冲绳血战,惨烈非人言可述。倭寇驱妇孺为盾,设陷阱于学校医院,泯灭人性!吾身为军人,保家卫国,死得其所!唯念汝与未出世之孩儿…万望珍重!勿悲!教儿长大,告之其父,为国而死,无憾!…锋字…”
“婉儿:今日又拔除倭寇一坑道据点,喷火兵兄弟…殉国数人。坑道内景象…如修罗地狱…然职责所在,不敢有负。囡囡该会叫爹爹了吧?梦中常闻其声…锋字…”
月光冰冷,无声地流淌在信纸上,照亮了那些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那些永远无法听到的呼唤。
陈锋,还有那些在冲绳“玉碎”滩头、在九州上空、在无数次血战中化为冰冷数字的名字——张忠、李振彪、高志航、刘粹刚…他们永远定格在了信纸泛黄的瞬间。
陆川的指尖停留在那些名字上,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这书房里的寂静,比战场上的炮火轰鸣更震耳欲聋。
窗外,清冷的月轮高悬,静静俯瞰着这片饱受蹂躏、此刻终于艰难喘息的大地,将一层柔和的银霜洒在窗外初绽的新芽上,也毫无保留地映亮了书桌案头——
那里,静静地横陈着一柄长刀。
刀鞘是深沉的藏青鲛皮,包裹着肃杀的线条。
刀镡是古朴的青铜,雕刻着象征威仪的狻猊纹。月光流淌在冰冷的金属上,折射出幽寒的光。
刀柄缠着致密的深蓝色丝带,末端悬着青天白日军徽的金色刀绪。
这并非缴获的倭刀,而是华国最高军事委员会为表彰陆川在硫磺岛、冲绳战役及对日最后一战中的卓着功勋,特颁的“青天白日勋刀”。
它象征着无上的荣耀与功勋。
然而,在陆川眼中,这柄静静躺在月光下的勋刀,却散发出比任何倭刀都更凛冽、更沉重的寒意。
刀身仿佛倒映着广岛长崎那毁灭一切的闪光,回响着密苏里号上梅津美治郎签字时笔尖的颤抖。
它不再仅仅是功勋的证明,更是一柄悬在军国主义亡魂头顶、永不回鞘的审判之刃!
这柄刀,与桌上那浸透血泪的书信、血书,共同构成了一个无声的祭坛——祭奠逝者,昭示生者,更警示着未来。惊雷虽已碾过东瀛,但它的余威,将化为这柄勋刀的寒光,永远镇守在这片曾被战火撕裂的土地上空,直至一切罪愆得到彻底的清算。
陆川的目光,最终久久地停留在勋刀那冰冷的锋刃之上,眼神沉静如深潭,又锐利如寒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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