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伪皇宫,大政殿。
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殿外,却是冰冷的沉寂。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太极,正焦躁地,如同被囚禁的猛虎,在殿内那张巨大的辽东地图前,来回踱步。他那张总是显得沉稳如山、胸有丘壑的面容之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阴云与戾气。
宁远,已经失联整整十日了。
整整十日!
起初,他只以为是明军的小股袭扰,如同往常一样,切断了沿途的几个驿站。对此,他甚至有些不屑。在他看来,关内那些孱弱的明军,除了龟缩在坚城之后,还能有什么作为?
但当他派出的、由数百名最精锐的巴牙喇组成的强力侦查部队,也仅仅只有数骑,浑身浴血、神志不清地逃回,并带回那令人脊背发凉的消息时,他知道,天,可能要变了。
“汗王……西边……西边全是明军的铁骑!漫山遍野!像黑色的潮水……数不清!”那名幸存的巴牙喇军官,在嘶吼出这句话后,便因失血过多与极度的惊恐,彻底昏死过去。
皇太极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支规模空前、战法诡异的大明主力,已然如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大金的肌体上,并且切断了他们与辽西的一切联系!
但他不知道这支军队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他们的统帅是谁。他更不知道,他们的目标究竟是哪里!是锦州?是广宁?还是……直指盛京?!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为了彻底解决朝鲜这个后顾之忧,他已将大金国最精锐的主力,尽数交由睿亲王多尔衮与豫亲王多铎带领,远征朝鲜。此刻,他们恐怕正在汉阳城下,享受着胜利的果实,对腹心之地发生的惊天剧变,一无所知!
盛京,已是一座兵力空虚的孤城!
“来人!!”皇太极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咆哮,声如惊雷。
几名满洲大臣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给本汗,再派信使!从八旗所有的牛录里,给本汗挑选跑得快勇士!一千人人!不!三千人!”皇太极双目赤红,指着地图上通往朝鲜的路线,声音因为愤怒与焦虑而微微颤抖。
“告诉他们,分成一百队!不准走大路,给本汗钻山沟,过河滩!不用管任何代价,就算是死,就算是三千人死得只剩下一个,也必须给本汗冲破明军的封锁,将消息,送到朝鲜!送到睿亲王的手中!!”
“嗻!”
然而,皇太极并不知道。
他派出的,不过是另一批,注定要飞蛾扑火的亡魂罢了。
此时的整个辽西、辽南大地,已然化为了一片巨大而高效的、只进不出的死亡陷阱。那张由两万名大明精锐铁骑所构筑的、无情的巨网,正在以惊人的效率,绞杀着一切试图穿越它的活物。每一条山间小径,每一个渡口,每一片可以通行的林地,都潜伏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盛京,这座由他一手建立,象征着大金国无上权力的都城,已然在悄无声息之间,被彻底隔绝。它变成了一座聋子、瞎子、哑巴的——孤城。
皇太极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射出一方明亮的光斑。可他却感到,自己正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缓缓吞噬。他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名为“未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然而,皇太极并不知道。
他派出的,不过是另一批,注定要飞蛾扑火的亡魂罢了。
他最后的希望,那三千名从八旗精锐中精挑细选的勇士,在离开盛京城门的那一刻,便一头扎进了那片由死亡与钢铁所统治的黑暗之中。他们如同三千滴投入了滚烫铁板上的水珠,在发出短暂而微弱的“滋啦”声后,便被瞬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浑河的某个不起眼的渡口,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一队由三十名镶蓝旗勇士组成的信使小队,正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准备趁着夜色渡河。他们避开了所有官道和桥梁,自认为选择了一条绝对神不知鬼不觉的路线。
然而,就在他们的马蹄刚刚踏入冰冷的河水时,一直平静如镜的河对岸,芦苇丛中,骤然亮起了数十双狼一般的眼睛。
“放!”
一声低沉的号令。没有喊杀,只有一连串火铳骤然爆响的轰鸣,瞬间撕裂了夜的静谧。吴三桂麾下的关宁铁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黑暗中,数十道橘红色的火光一闪而逝,密集的铅弹瞬间组成了一张死亡的铁网,劈头盖脸地笼罩了那片小小的滩涂。
惨叫声,落水声,战马的悲鸣声,混杂在一起,又在几轮齐射之后,迅速归于死寂。月光下,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以及被鲜血染红的、缓缓荡开的涟漪。一名关宁骑兵校尉策马走到河边,冷漠地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处理干净,一根毛都别留下。下一个渡口,继续。”
这样的场景,在辽东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反复上演。
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会触发早已埋设好的绊马索,随即被两侧林中冲出的宣大骑兵,用套马杆和弯刀,像猎杀野兽一样,轻松解决。
在广阔的平原上,他们会被数倍于己的龙骧营哨骑,用游猎战术,反复拉扯、骚扰、分割,最终在精疲力竭之际,被一拥而上,剁成肉泥。
大明皇帝用两万名最精锐的铁骑,为皇太极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这张网,没有疏漏,没有死角,充满了耐心与最冷酷的杀意。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绞杀一切信息。
盛京城内,时间,变得无比的黏稠而漫长。
一天。
两天。
五天。
皇太极每天都站在大政殿的门口,向着西方,望眼欲穿。他派出的三千信使,就像三千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回音。
起初,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安慰自己,也许是路途遥远,也许是他们为了躲避明军而绕了远路。但当第十天过去,连理论上最快的一批信使,也超过了返回的最后期限时,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开始从他的脊椎,一寸寸地向上蔓延,最终冻结了他的整个灵魂。
整个盛京,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透明的罩子,彻底与世界隔绝了。
城内,依旧是车水马龙,市井繁荣。八旗的家眷们,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大臣们,还在按部就班地上朝、议事,讨论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
可皇太极却感到,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华丽的陵墓。他能听到城墙外风的呼啸,能看到天上云的飘动,却再也听不到,任何一句,来自城外的、真实的消息。
他派出的所有命令,都消失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之后。他所有的愤怒、焦虑、期盼,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这种感觉,比直接面对一支百万大军兵临城下,还要恐怖一万倍!
他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名为“未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射出一方明亮的光斑。可他却感到,自己正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缓缓吞噬。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聪汗,而是一个被蒙住了双眼、堵住了耳朵、绑住了手脚的囚徒,只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那柄不知何时、会从何处落下的,审判之刃。
天机已断,神佛不闻。
盛京,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