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诗会的灯火尚未完全熄灭,贾悦房里的琉璃灯已被夜风刮得忽明忽暗。
紫鹃端来的醒酒汤还冒着热气,她却连盏沿都没碰,只盯着窗纸上自己瘦长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灯焰摇晃,活像被人攥住脖颈的纸鸢,随时要栽进黑暗里。
\"姑娘?\"紫鹃轻声唤了句,手在她眼前虚晃两下。
贾悦这才惊觉自己竟把汤盏捏得发烫,指节泛着青白。
她松开手,瓷盏磕在案几上发出轻响,像极了方才诗会上赖尚荣夫人笑里藏刀的\"夸赞\"。
\"去把门锁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
紫鹃应声去闩门,门闩滑动的吱呀声里,贾悦摸出袖中被揉皱的诗稿——那首\"寒梅破雪\"的尾联还沾着墨渍,是她方才在缀锦阁急得握笔时蹭上的。
薛宝钗说\"古贤之风\"时眼尾上挑的弧度,赖夫人转头对邢夫人耳语时指尖绞着的翡翠念珠,此刻都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转。
\"这局棋,原不是诗会这么简单。\"她对着虚空喃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她看《红楼梦》时只当故事,如今才懂,这宅子里的每步棋都牵着几条线——诗会砸了她的体面是虚,断她的根基才是实。
根基?
她突然直起身子。
窗外的黑鸦又哑叫了一声,惊得她后背抵上椅背。
对啊,她在府外开的绣坊、香粉铺子,才是真正的命门。
那些铺子每月进账比二房的月钱还多,早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第二日卯时三刻,贾悦刚用过早膳,窗下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瑞家的掀帘进来时,鬓角的珍珠簪子歪向一边,衣襟还沾着草屑,活像被人从后追着跑过来的。
\"五姑娘!\"她扶着门框直喘气,\"府外的生意......出、出岔子了!\"
贾悦正捧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滴在月白衫子上,晕开团暗梅的纹路。\"慢慢说。\"她压着心跳,声线却还是发颤。
周瑞家的踉跄着上前两步,袖口带翻了案上的茶盘。\"前儿还好好的绣坊,今儿晨卯正,城南布庄突然说不供细棉了!\"她抹了把汗,\"说是...说是咱们的绣品用了次等线,扎得贵人皮肤起红疹子。\"
\"谣言。\"贾悦脱口而出,指尖抵着太阳穴——上回绣坊给忠顺王府送的百子千孙帐,王夫人还特意让人传了话,说王妃夸\"针脚比宫里的还细\"。
\"可不就是谣言!\"周瑞家的急得直搓手,\"可架不住有人散得快啊!
我今早去铺子里,连常来的老客都问'五姑娘的香粉是不是掺了灰'。\"她压低声音,\"我瞅着那几个嚼舌根的,倒像是薛家当铺的伙计打扮。\"
薛家?
贾悦的指甲在桌沿掐出月牙印。
薛蟠那混人,夏金桂那毒妇,她早该防着这对夫妻。
上回香粉铺子抢了薛记胭脂的生意,夏金桂在园子里遇见她,连\"五姑娘\"都不叫了,只拿帕子掩着鼻子说\"铜臭熏人\"。
\"周嫂子,\"她突然握住周瑞家的手腕,\"你去铺子里盯着,把这月的账本和供货单都收齐。\"她的掌心滚烫,\"若有人再问,便说'五姑娘请了太医院的孙娘子来验料,三日后当众烧假证'。\"
周瑞家的被她攥得生疼,却不敢抽手:\"姑娘这是要......\"
\"先稳住人心。\"贾悦松开手,指腹蹭过桌角的螺子黛——那是沈墨上月去扬州带回来的,螺壳上还雕着梅枝。
她忽然想起昨日沈墨在沁芳闸说的话:\"你这生意做得太招眼,得备着后手。\"原来这后手,来得这样快。
未时三刻,沈墨的青竹轿停在缀锦阁后巷。
他掀帘进来时,月白直裰沾了点薄尘,发间的玉簪却一丝不乱。
贾悦正对着摊开的账本咬唇,见他来,指尖点了点\"城南布庄\"那栏:\"停供、谣言,都是冲着现金流来的。\"
沈墨俯身看了眼账本,眉峰微蹙:\"布庄的东家是孙九,上月还托我爹求过你铺子的绣样。\"他屈指敲了敲\"薛记当铺\"的批注,\"夏金桂的陪嫁里有三成当铺股份,薛蟠最近在赌坊欠了三千两——这钱,总得从旁处补。\"
贾悦的睫毛颤了颤:\"所以他们要搞垮我的铺子,要么逼我低价盘出去,要么......\"
\"要么让你在贾府失势。\"沈墨替她说完,抬眼时目光灼灼,\"我已差人去查谣言源头,扬州的茶商林伯欠我父亲人情,明儿能调一批细棉过来应急。\"他从袖中摸出个檀木匣,\"这是我整理的各铺人脉图,哪个掌柜的爱听戏,哪个账房的儿子要科考......\"
匣盖打开的瞬间,贾悦鼻尖一酸。
前世她总笑小说里的金手指,如今才知,最珍贵的\"金手指\"是有人替你把风里的刀都拔了,还说\"我陪你磨\"。
暮色漫进园子时,贾悦独自往藕香榭走。
晚风吹得荷叶沙沙响,她踩着碎月似的光斑,袖中攥着沈墨给的人脉图,纸角被汗浸得发皱。
这生意她攒了两年,从绣娘的工钱到香粉的配比方子,哪样不是她熬夜盯着做的?
若真被夏金桂之流毁了......
\"五姑娘!\"
一声低唤惊得她收住脚步。
小丫鬟春杏从假山洞后闪出来,鬓边的绢花歪在耳后,\"方才我去薛大奶奶院里送果子,看见夏奶奶掀了门帘就往大爷房里钻,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她咽了咽口水,\"像是...像是咱们铺子的香粉匣子。\"
贾悦的瞳孔骤然缩紧。
夏金桂最恨她的香粉卖得比薛记好,上回还说\"什么金桂香,倒像烧糊的桂树皮\"。
若那纸包里是掺了料的香粉......
\"春杏,你做得好。\"她摸出个银锞子塞过去,\"明儿起你跟在紫鹃身边,想吃什么跟她说。\"
春杏攥着银锞子跑远了,贾悦望着渐浓的夜色,耳中又响起诗会赖夫人的笑声。
这局棋,原是诗会、生意、名声三箭齐发。
可她贾悦,偏要把箭杆拔出来,捅回射箭的人手里。
回房时,紫鹃正往烛台里添油。
烛火\"噼啪\"炸开个灯花,照得妆匣上沈墨送的螺子黛泛着幽光。
贾悦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指尖划过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这是她十四岁那年,用铺子第一笔盈利打的。
\"紫鹃,\"她突然开口,\"明儿卯初,把我那身月白粗布衫找出来。\"
紫鹃一怔:\"姑娘这是要......\"
\"去会会薛大哥哥。\"贾悦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有团火,比烛火还亮,\"有些话,得当面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