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推开门时,竹帘被夜风吹得轻晃,案头的琉璃灯映得窗纸泛着暖黄。
紫鹃刚把竹荪鸽子汤煨在炭炉上,见她进来忙要接斗篷,却被她抬手拦住——袖中那方檀木印章硌着腕骨,提醒她此刻心思比汤羹更烫。
\"姑娘可是又在琢磨诗社的事?\"紫鹃压低声音,往门外瞄了一眼,\"方才鹦鹉一直扑棱翅膀,我给它喂了把松子才消停。\"
贾悦没接话,指尖轻轻抚过案头《芥子园画谱》的\"菊谱\"页。
页脚那行小楷被她摩挲得发毛,\"画花如写人,须得骨里带三分傲气\"——倒像是替她今日在诗社里的周旋做注脚。
薛宝钗递来的那幅《秋棠图》,表面上夸她着色灵动,可谁看不出画心右下角那抹刻意晕开的墨团?
分明是想借她之手,在诗社众人面前显一显\"庶女手拙\"的笑话。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叩窗声。
紫鹃刚要起身,贾悦已按住她手腕:\"是沈公子。\"
果然,竹影里露出半片月白直裰。
沈墨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悦姑娘,可容我借半盏茶的时辰?\"
紫鹃会意退下,顺手带上房门。
贾悦开了窗,沈墨便着窗沿坐下,腰间墨玉坠子撞在窗棂上,发出清响。
他袖中散出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外头桂树的甜,倒比日间更添几分郑重。
\"今日在诗社,宝姑娘递画时,我见周瑞家的往她袖中塞了个锦匣。\"沈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是方才在小厨房买的蟹粉酥,\"我使人跟着周瑞家的回了周府,翻出她藏在梁上的账本——上月廿三,王夫人房里的彩云彩霞姐妹去过周府,给了二十两银子。\"
贾悦的手指在《芥子园画谱》上蜷成拳。
彩云彩霞是王夫人身边一等大丫鬟,王夫人素日最厌庶女出头,难怪薛宝钗敢在诗社里公然设局。
她剥开蟹粉酥,酥皮碎落在谱子上,像落了层细雪:\"她要的不只是诗社名头,是要坐实我'才不配位',断了我往后与贾府嫡女们争辉的路。\"
\"那你打算如何?\"沈墨望着她眼底渐起的锋芒,忽然伸手替她拂去鬓角的酥渣,\"我昨日去惜春那探过,她新得的青田石章料,你若想要......\"
\"不必。\"贾悦打断他,指尖点在\"菊谱\"上那朵墨菊的花瓣处,\"中秋诗会快到了,诗社要评'秋意十二绝'。
薛宝钗素日最擅应景咏物,可她忘了——\"她抬眼时,泪痣在灯影里忽明忽暗,\"诗社里的人,爱看的不只是辞藻,是真心。\"
沈墨忽然笑了,从袖中摸出个雕花檀盒:\"这是我让人从苏杭捎来的螺子黛,你前日说惜春的颜料里缺这一味。\"他把盒子推到她手边,\"明日卯时三刻,我在沁芳闸等你——我替你备了本《唐女史诗集》,里头有几联咏秋的句子,或许用得上。\"
窗户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底发颤。
贾悦望着沈墨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忽然想起方才他说的账本。
王夫人、周瑞家的、薛宝钗......这张网织得密,可她偏要在网里种朵带刺的花。
次日卯时,贾悦特意穿了件月白缠枝莲的夹袄,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
她绕过沁芳闸的游廊时,沈墨已立在柳树下,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裹。
见她来,他把包裹往她怀里一塞:\"里头是《唐女史诗集》,还有我抄的注解。\"
\"沈公子倒是比我还上心。\"贾悦掀开蓝布,果然见书页间夹着杏黄笺纸,小楷写得工工整整,\"昨日的蟹粉酥,我留了半块给紫鹃,她说比小厨房的还香。\"
沈墨耳尖微烫,正要说什么,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五姑娘!
大奶奶在稻香村等您呢!\"
李纨的稻香村青竹篱笆上挂着晨露,柴门半开,飘出新蒸的枣花馍香。
贾悦掀帘进去时,李纨正坐在案前批诗稿,见她来忙起身:\"快坐,我让素云煮了桂花酿。\"
\"昨日诗社的事,多谢大奶奶替我说话。\"贾悦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我今日来,是想求大奶奶件事——中秋诗会,宝姑娘怕是要生些事端。\"
李纨放下朱笔,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我昨日瞧着宝丫头递画的架势,便觉得不对。
你放心,诗会那日,我让平儿在后台盯着,有什么动静,我替你兜着。\"她伸手握住贾悦的手,\"你是个有分寸的,我信你。\"
同一时辰,蘅芜苑里飘着冷香丸的苦。
薛宝钗捏着周瑞家的刚送来的账本,指尖绞得帕子起了皱:\"王夫人说只要坐实贾悦才疏,便许我在诗社里掌月课?\"
\"我的姑娘,您可算明白了。\"周瑞家的赔着笑,\"大太太(邢夫人)昨儿还说呢,这诗社原是二房的体面,若能让五姑娘栽个大跟头......\"
薛宝钗眼尾上挑,把账本往妆匣里一锁:\"贾悦那丫头,表面上温驯,实则最会装可怜。
中秋诗会?
我倒要让她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体面。\"
当天下午,紫鹃捧着个描金匣子进来:\"大奶奶屋里的素云送来的,说是诗会的新规矩。\"
贾悦打开匣子,里头除了诗会章程,还有张素笺,是李纨的字迹:\"宝丫头使人去请了赖尚荣的夫人来观礼,说是要'品鉴闺阁才学'。\"
贾悦把素笺往烛火上一凑,火苗\"腾\"地窜起,将字迹烧成灰烬。
她望着案头沈墨送的螺子黛,忽然笑了——赖尚荣的夫人最恨别人提她从前是奴才出身,若在诗会上提几句\"寒门贵子\"的典故......
窗外的鹦鹉又扑棱着翅膀喊:\"小心!
小心!\"贾悦却只觉得浑身轻快。
她铺开宣纸,沾了螺子黛在纸上画了朵墨菊,花瓣根根分明,骨里带着三分傲气。
中秋诗会那日,大观园里张灯结彩。
贾悦站在缀锦阁外,望着满院灯火,忽然想起沈墨昨日说的话:\"你这朵菊,该开在最显眼的地方。\"
可当她捧着自己的诗稿走进会场时,眼角瞥见薛宝钗正与赖尚荣夫人相谈甚欢,对方脸上的笑意比灯光还亮。
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或许,她低估了这局棋的变数?
诗会结束后,贾悦回到房里,案头的琉璃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紫鹃端来醒酒汤,欲言又止:\"姑娘,方才我去小厨房,听见周瑞家的跟柳家的说......\"
\"说什么?\"贾悦接过汤盏,手却有些发颤。
\"说宝姑娘今日在赖夫人跟前夸您的诗'有古贤之风',可赖夫人转头就跟大太太说......\"紫鹃咽了咽口水,\"说您的诗里有句'寒梅破雪',像是在讽刺她出身寒微。\"
贾悦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她原以为胜券在握,可这一局,似乎才刚翻起暗涌。
窗外忽然掠过一只黑鸦,哑哑的叫声惊得她手中茶盏轻颤,心尖跟着漏了一拍——
真正的麻烦,怕是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