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日头斜斜挂在西墙,贾悦正对着案上一叠田庄租契核账,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
忽听小丫鬟春桃在廊下轻声禀报:\"五姑娘,东府大奶奶来了。\"
笔锋在纸页上洇开个墨团。
贾悦抬眼时,尤氏已掀帘进来,月白棉裙沾着星点雪屑,鬓边银簪歪向一侧,往日总端着的端庄全没了,攥着帕子的手直打颤:\"五姑娘,我...我得跟你说个事。\"
春桃忙搬了绣墩,尤氏坐下去时膝盖撞得木头发响。
贾悦倒了盏桂圆茶推过去,见她喉结动了动,茶盏在掌心晃出涟漪:\"昨日老祖宗把大哥哥关祠堂,我原以为他总该消停些......\"她突然抓住贾悦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可方才我去送饭,他在里头跟我说'等族老们走了,有得他们哭的'!
五姑娘,他...他没打算认栽啊!\"
贾悦的心跳漏了半拍。
前日在太庙,贾珍那声\"被陷害\"的喊冤还在耳边响,此刻尤氏眼底的慌乱不似作伪——这女人素日在宁国府里连头油都要跟儿媳分着用,若不是真怕了牵连,断不会巴巴跑来通风报信。
她反手握住尤氏发抖的手,温声道:\"大奶奶莫急,慢慢说。\"
\"我今早支开了守祠堂的婆子,他拽着我袖子说'尤氏你记着,这口气我迟早要讨回来'。\"尤氏的眼泪吧嗒掉在茶盏里,\"他房里那个新收的通房,前儿跟我说老爷往城外庄子送了三车东西,说是'给老朋友们备的礼'......五姑娘,大哥哥那人,狠起来连自己儿子都能卖,咱们可不能......\"
\"大奶奶放心。\"贾悦抽了帕子替她擦泪,余光瞥见尤氏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前日宁国府送节礼时,尤氏特意挑给她的,\"我这就去回二奶奶。\"
王熙凤正歪在暖阁软榻上看账,平儿捧着个手炉给她焐脚。
听贾悦说完,她\"啪\"地合上账本,丹凤眼眯成两把刀:\"好个贾珍!
上回私换祭礼的事还没了,倒又起幺蛾子。\"她坐直身子,金护甲敲得炕几咚咚响,\"平儿,去把周瑞家的叫来。
再让旺儿家的带两个妥当人,明儿起轮班守着宁国府角门,但凡有外客进出,连挑的水都要记清楚。\"
平儿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被王熙凤叫住:\"慢着,让他们别露了行迹——贾珍最会咬狗,别反被他拿住把柄。\"她转头看向贾悦,眉峰稍缓,\"五丫头,你且宽心,这府里的事有我撑着。\"
可贾悦宽不下心。
用过晚膳,她对着烛火翻那叠从宁国府顺来的礼单,墨迹在跳跃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窗外传来更鼓三声,正欲吹灯歇下,窗棂\"笃笃\"响了两下——是沈墨的暗号。
她开了窗,冷风裹着雪粒子扑进来。
沈墨裹着件灰鼠斗篷闪进房,发梢沾着细雪,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透的芝麻糖:\"方才在书坊听人说,忠顺王府的外男近日总往城外庄子跑。\"他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声音压得极低,\"我托人查了,那庄子是贾珍的产业。\"
贾悦的手指在礼单上顿住。
前日那个穿墨绿比甲的丫鬟、尤氏说的三车礼、忠顺王府的侧妃要见她......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成一团,她突然抓住沈墨的袖子:\"你说,贾珍是不是要借家族会议发难?\"
沈墨的指尖扫过她腕上的平安扣——那是他去年冬日送的,\"我也这么猜。
族老们来了要议家法,他若能拉几个外姓人帮腔......\"他没说完,贾悦已懂了。
宁国府与荣国府虽同宗,到底分了家,若贾珍能联合外戚指摘荣国府苛待宗亲,老祖宗再硬气,也得顾忌几分脸面。
\"我去宁国府看看。\"贾悦转身翻出件青布短打,又把头发盘进黑帕子里,\"他们防着荣国府的人,未必防得住小丫鬟。\"
沈墨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我陪你。\"
\"不成。\"贾悦摇头,\"你若被认出来,反而打草惊蛇。\"她从妆匣底下摸出包香粉,\"这是二奶奶给的,抹在脸上能遮三分模样。\"
宁国府的角门虚掩着,看门的老仆正蹲在墙根烤火,酒气隔着三步远都能闻见。
贾悦猫着腰溜进去,顺着记忆往贾珍书房摸。
后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她贴着廊柱屏息,忽听书房里传来贾蓉的笑声:\"父亲放心,那几个老东西我都打点过了,到时候他们准能帮着说话。\"
\"蠢材!\"贾珍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光说话顶什么用?
得让他们抓着荣国府的错处——你前儿说的那笔账,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贾蓉压低声音,\"那年给老太妃送的锦缎,原本该是三百匹,可账上只记了二百八。\"
贾悦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那批锦缎是她跟着王熙凤核的数,分明是三百匹整——定是贾珍买通了管库的,改了账本!
\"到时候在族老跟前把账单一抖,说荣国府私吞贡品......\"贾珍的笑声像夜枭叫,\"老祖宗再疼他们,也护不住私吞皇家贡品的罪名!\"
冷风灌进领口,贾悦打了个寒颤。
她摸到袖中记线索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宁国府这月的往来账目——原来贾珍早就在找机会,从前的私换祭礼不过是试刀!
等她摸回贾府时,东墙已泛了鱼肚白。
王熙凤的暖阁里还亮着灯,平儿见她回来,忙去通报。
门帘一掀,王熙凤穿着家常月白袄子迎出来,鬓边的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晃:\"可探到什么了?\"
贾悦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说了,末了掏出那张被冷汗浸透的纸:\"二奶奶,那批锦缎的账,得赶紧查。\"
王熙凤接过纸,借着烛火看了两行,指尖猛地收紧,把纸攥成团:\"好个贾珍!
连皇家贡品都敢算计......\"她抬头时,眼里的冷光比窗外的雪还寒,\"走,去我屋里。\"
更鼓敲过五下,天际泛起青灰。
贾悦跟着王熙凤穿过连廊,晨雾里忽闻沈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让人去查城外庄子了。\"
王熙凤脚步一顿,转头对贾悦道:\"明儿清晨,把墨哥儿也叫上。\"她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咱们得好好议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