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跨过门槛时,靴底的雪在青砖上洇出浅湿的痕迹。
邢夫人房里的鎏金兽首炭盆烧得正旺,混着沉水香的热气裹上来,倒比外头的风雪更烫人。
\"悦丫头。\"邢夫人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贾悦抬眼便撞进她阴鸷的目光里。
那目光扫过她鬓边的并蒂莲银簪,又落在她孔雀绿斗篷的毛领上,\"倒会挑时候穿得这样鲜亮——昨儿你推了孙大人家的婚约,当我这大太太是死的?\"
贾悦将斗篷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指尖在袖中攥紧。
她早料到邢夫人要拿婚约说事——那孙家的嫡子好赌,前儿刚在赌场打断了人腿,她若真嫁过去,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可邢夫人收了孙家的聘礼,此刻自然要找她算账。
\"母亲明鉴。\"贾悦垂眸行福礼,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孙公子的品行,连门房老张都能说上三段。
我若应了这门亲,才是给贾府丢脸。\"
\"丢脸?\"邢夫人\"啪\"地拍了下炕桌,茶盏震得跳起来,\"你推了婚约,倒说我丢脸?\"她扯过案上的礼单摔过来,红纸上\"黄金百两\"四个大字刺得贾悦眼睛疼,\"孙家的聘礼都送进库房了,你当这是过家家?\"
贾悦弯腰捡起礼单,指腹蹭过烫金的\"吉\"字。
她想起三日前邢夫人房里的丫鬟嚼舌根,说大太太收了孙家太太的翡翠镯子——原来聘礼之外还有私相授受。\"母亲若觉得为难,我去回了老祖宗,说这门亲是我执意要退。\"她将礼单轻轻放在邢夫人手边,\"只是老祖宗最厌弃攀附品行不端的人家,母亲觉得......\"
\"住口!\"邢夫人突然掐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贾悦望着她发间东倒西歪的珍珠簪子,想起方才在门外看见的笔直影子——原来那影子坐得再直,内里也是乱的。\"你当我不敢动你?\"邢夫人凑近些,脂粉味混着隔夜的酒气扑过来,\"你娘是个通房,你不过是个庶女,也配跟我讲条件?\"
腕骨传来钝痛,贾悦却笑了。
她望着邢夫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悦儿,咱们没根基,可越是这样,越要活得明白。\"她抽回手,指尖抚过被掐红的手腕:\"母亲若真想动我,何必等到现在?\"她瞥见邢夫人瞳孔微缩,又补了句,\"再说了......\"她指腹摩挲着鬓边的并蒂莲簪,\"老祖宗昨日还夸我这簪子精致,说要让张妈妈照着打一对给三姑娘呢。\"
邢夫人的手在炕桌上蜷成拳头。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块爆裂的轻响,好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滚!\"
贾悦福了福身,转身时斗篷扫过邢夫人的椅角。
她刚跨出房门,便撞进一团带着松木香的温暖里——沈墨正倚在廊柱上,眉梢沾着细雪,手里还攥着她方才落下的《女戒》。
\"手怎么红了?\"沈墨攥住她的手腕,借着月光看清那道红痕,喉结动了动,\"我去跟她说......\"
\"嘘。\"贾悦将手指按在他唇上,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手背,\"回房再说。\"
春桃早守在房里,见两人进来,忙添了炭,又端来姜茶。
贾悦捧着茶盏,看热气模糊了沈墨的眉眼:\"邢夫人急了。\"她将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末了道,\"她收了孙家的聘礼和私礼,若婚约黄了,这些都得吐出来。\"
沈墨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沉沉:\"那她背后......\"
\"定是有贾赦撑着。\"贾悦将茶盏放在案上,\"邢夫人没那脑子,敢公然跟老祖宗对着干。\"她望着窗外渐停的雪,\"明儿我去给大老爷送参汤——他最近总说夜里咳得厉害,我趁机去书房转转。\"
沈墨突然抓住她的手:\"太冒险了。\"
\"不冒险才危险。\"贾悦反握住他,\"若他们真动了杀心......\"她没说完,沈墨的手便抖了抖。
次日卯时三刻,贾悦捧着青瓷汤盅站在贾赦书房外。
晨雾未散,廊下的灯笼还亮着,映得\"勤慎堂\"的匾额有些模糊。
她刚要叩门,便听见里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那丫头太精,留着是个祸害。\"是贾赦的公鸭嗓,\"太太说,得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应道:\"大老爷放心,小的找了城南的王二,那泼皮最会办这种事......\"
贾悦的指尖掐进汤盅边缘,瓷片硌得生疼。
她后退两步,撞在廊柱上,汤盅\"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参汤溅湿了绣鞋。
\"谁在外头?\"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贾赦的贴身随从张全探出头来,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五姑娘?\"
贾悦扶住廊柱,勉强笑道:\"给大老爷送参汤,手滑了。\"她望着张全身后贾赦慌乱收起来的纸页,心下更沉——那纸角露出半枚朱印,像是库房的封条。
回到房中,贾悦将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王熙凤。
凤姐正拨弄着鎏金护甲,闻言\"咔\"地捏断了颗瓜子:\"王二?
那混球上个月刚把醉香楼的姑娘推下井,官府都没查出来。\"她起身踱步,裙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他们要对付你是其次,怕是在倒腾府里的东西——前儿周瑞家的说,东跨院的库房少了两箱绸缎,我还当是下人们手脚不干净。\"
贾悦攥紧帕子:\"那怎么办?\"
凤姐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护甲划过她的手背:\"悦丫头,你信我么?\"不等她答,又道,\"明儿我让平儿去查库房的账,你盯着邢夫人房里的王善保家的——她管着钥匙,定有猫腻。\"她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嘴角勾起抹冷笑道,\"他们既然要动手,咱们便先揪了他们的尾巴。\"
贾悦望着凤姐眼里的锋芒,忽然想起老祖宗常说\"凤丫头是块水晶心肝玻璃人\"。
她摸了摸鬓边的并蒂莲簪,只觉那银簪压得头皮发紧——这一回,怕是要动真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