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退下后,贾悦反手闩了门,妆匣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指尖抵着匣盖,喉间像卡了片碎冰——那行“小心薛家”的字迹,分明是在诗会众人眼皮子底下出现的,可她竟连是谁动的手都没察觉。
“吱呀”一声,后窗被人轻叩三下。
贾悦攥紧袖口的铜哨,转身便见沈墨翻窗而入,月白锦袍沾着夜露,发梢还挂着片梧桐叶。
他指腹抵在唇上,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我让药铺王伯调了显影水,先看看那墨迹。”
贾悦展开画卷时,手背上的青筋都绷直了。
沈墨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忽然低咒一声:“这不是松烟墨。”他拔开瓶塞,往字迹上滴了两滴显影水,深褐色的墨迹竟慢慢泛出靛蓝——像极了薛记布行给染坊下订单时用的特殊标记,“薛蟠去年从岭南弄来的苏木汁,兑了明矾,见水不晕,专用来防账册被篡改。”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贾悦手背上。
她望着那抹靛蓝,耳中嗡嗡作响——诗会时薛宝钗站在她左首三步远,贾探春的团扇总往画案上扫,史湘云的银镯子磕得桌子直响……原来最危险的不是明枪,是混在笑声里的暗箭。
“去账房。”贾悦突然将画卷塞进沈墨怀里,“薛家用这种墨,定是要在账上做手脚。我昨日听平儿说,上回查库少了二十匹杭绸,王夫人只当是下人们手脚不干净,可若薛家掺了一脚……”
沈墨攥住她欲掀门帘的手,掌心滚烫:“后角门的守卫换班在三更,我带了王嬷嬷给的钥匙。”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腕间的铜哨,“若有动静,你吹一声,我背你跑。”
二更天的贾府像口沉默的井。
两人贴着游廊阴影走,贾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片上。
账房在西跨院最里间,沈墨用钥匙捅了三下锁眼,“咔嗒”一声,门开了条缝。
烛火刚点亮,贾悦的瞳孔便缩成针尖——靠墙的檀木柜半开着,最上层的账册摆得歪歪扭扭。
她翻到本月的《采买总登》,第三页右下角用靛蓝墨写着“薛记三月廿七送缎匹一百二十匹,实收九十”,旁边批注“雨水浸坏”的字迹,和画卷上的“小心薛家”竟有七分相似。
“悦儿。”沈墨突然压低声音。
他手里的《外埠商记》摊开着,最后一页夹着张毛边纸,没署名,却写满了触目惊心的数目:“薛记汇银五千两与琉球商,换香料百箱;贾府出船护运,分润三成……”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写着“内有接应,慎”。
贾悦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日周瑞家的说王夫人房里丢了对翡翠镯子,想起昨日赵姨娘在园子里骂小丫头“吃里扒外”,原来这宅子里的蝇营狗苟,早和外海的风浪勾连在了一处。
“五妹妹好雅兴啊。”
冷不丁的女声像把冰锥扎进后颈。
贾悦转头,正撞进贾探春淬了霜的眼睛里。
三姑娘穿着月白缠枝莲褙子,发间的赤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深更半夜翻账房,莫不是想查你生母当年的旧账?”
沈墨挡在贾悦身前,锦袍下摆扫过满地账册:“三姑娘这是查夜?倒比周瑞家的还尽心。”
“我自然要尽心。”贾探春的指尖划过案上的《外埠商记》,眼尾微挑,“毕竟有些人,仗着会画两笔梅,就以为能踩在正经主子头上。庶女终究是庶女,便是读了几本书,骨子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咬清楚,便甩袖走了。
门“砰”地撞上,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贾悦望着那扇摇晃的门,突然笑出声来——方才贾探春的指甲缝里,沾着靛蓝色的墨迹。
次日卯正,司棋捧着个红漆食盒来敲门:“大奶奶着我送的枣泥山药糕,说是昨儿诗会累着五姑娘了。”她掀开盒盖,底下压着张字条:“昨日受寒,评审改由三姑娘主持,妹妹小心。”
贾悦捏着字条的手发颤。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昨夜贾探春说的“庶女”二字,想起画卷上的警告,想起账册里的“内有接应”——这潭水,比她想的深得多。
“悦儿。”沈墨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手里提着个竹篮,“我让老宋头留了新摘的莲蓬,你最爱的……”他见她脸色发白,便放轻了声音,“昨日的事我已让书童去查薛记的船期,你且莫慌。”
贾悦摇头,将字条递给他:“不是慌。是怕这局里的人,比薛家更难对付。”
傍晚时分,贾悦独自去了沁芳闸。
荷叶香裹着晚风钻进袖管,她沿着石子路走,忽听得假山后两个小丫鬟咬耳朵:“宝姑娘今儿晌午又去城南的醉春楼了,我在角门看见的,她让周妈拿了个青布包袱,沉甸甸的……”
“嘘!”另一个丫鬟压低声音,“你可别乱说,宝姑娘最是端庄的,许是去施粥呢。”
贾悦的脚步顿在原地。
城南醉春楼是外埠商人常去的地方,她上月陪王熙凤收账,亲眼见薛蟠在那儿和个红毛商人推杯换盏。
薛宝钗去那儿做什么?
是送账本?
还是传消息?
“五妹妹?”
熟悉的软语从身后飘来。
贾悦转身,便见林黛玉扶着湘妃竹杖,月白纱裙沾了点草屑,眼尾的泪痣在暮色里像颗未干的墨点,“我寻你半日了,可是……”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贾悦发白的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