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贾悦在妆台前坐了半个时辰。
绿云握着银簪的手微微发颤,直到她轻声道\"罢了\",才将堆云髻松了重新梳过。
镜中映出她素色掐丝缠枝纹的月白衫子,袖口只缀了米粒大的珍珠,倒比往日更显素净——这是她特意选的,既不失贾府姑娘的体面,又不落富贵招摇的痕迹。
\"五姑娘,前厅传话,李大人的轿子已到角门。\"小丫鬟青枝掀帘进来,鬓边的珠花随着跑动轻颤。
贾悦指尖在妆匣上叩了两下,那里躺着沈墨昨夜送来的半枚玉佩。
她抬眼时眸色清亮,倒比镜中晨光更显锐利:\"去回二奶奶,按昨日说的,前院茶点用碧螺春,西次间摆汝窑莲花盏。\"
前厅的紫檀木屏风后,贾悦隔着纱帘瞧着李贤。
他穿湖蓝暗纹直裰,腰间玉佩坠着金丝络子,正与贾母说话时微微欠身,声线温和如春风:\"老祖宗见笑,小侄昨日得了些南海的珍珠粉,想着老太太素日爱养肤,特意送来。\"贾母眯眼笑着接了匣子,转头对贾悦道:\"悦丫头,还不过来谢李大人?\"
纱帘掀起的刹那,李贤抬眼。
贾悦福身时瞥见他眼底闪过的审视,比昨日更炽烈几分。\"李大人前日帮着寻回我那走丢的绣绷,悦儿还未谢过。\"她声音软得像春雪,\"今日又劳大人亲自上门,倒显得我们贾府怠慢了。\"
\"五姑娘说的哪里话。\"李贤起身虚扶,袖中沉水香混着墨香飘来,\"实是小侄昨日听周掌柜提了句贾府要清理旧账,突然想起些旧事——当年小侄在扬州任上,曾见过几家商户与外洋通船,其中有位周姓掌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贾悦微抿的唇角,\"不知与府上的周掌柜可有关系?\"
贾悦垂眸绞着帕子,帕角的并蒂莲被指尖揉得皱起:\"周掌柜是家母陪房,在府里管了二十年账。
李大人说的商户......\"她抬眼时带了丝困惑,\"莫不是有人拿我贾家的名头在外招摇?\"
\"五姑娘聪慧。\"李贤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子,推到她面前,\"小侄昨日翻旧档,发现有批货物盖着'荣禧堂'的暗印,可贾府账册里并无记录。
原想着直接报官,又怕坏了府上名声......\"他指尖轻叩匣盖,\"所以特来讨个主意。\"
窗外传来麻雀啁啾,贾悦却觉得后颈发凉。
这匣子若打开,必是坐实贾府私通外洋的罪证——可她前日刚让平儿查过周掌柜的账,分明在西跨院的旧账本里发现三笔银钱对不上。
李贤此刻递来的,怕不是证据,是钓饵。
\"李大人这般周全,悦儿替府里谢过。\"她指尖抚过匣盖,突然轻笑,\"只是清理门户的事,原该我们自家人动手。
大人若信得过,这匣子暂且存我这里?
等查清楚了,再请大人过目。\"
李贤瞳孔微缩,旋即露出温文笑意:\"自然听五姑娘的。\"他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小侄还有事要回衙门,改日再来看望老祖宗。\"
待李贤的轿子出了角门,贾悦转身对王熙凤道:\"二嫂子,让旺儿家的带两个稳妥的人,盯着李府的门。
他方才说在扬州见过周掌柜,可周瑞家的上个月才提过,周掌柜的堂兄十年前就去了南洋。\"她捏着帕子的手松开,帕角的并蒂莲已皱成一团,\"另外,让春纤去城郊破庙附近再找找——昨日小福子说在那见着片月白绫子,像春燕的帕子。\"
未时三刻,春纤浑身沾着草屑冲进院子。\"姑娘!\"她喘得厉害,\"在废宅后巷的枯井边,找着春燕的银镯子了!\"她摊开手,银镯内侧刻着\"春\"字,正是贾悦去年赏的。
贾悦接过银镯,指腹摩挲着内侧的刻痕。
春燕是赵姨娘房里的粗使丫头,半月前说要回家探母,走时却带着她房里的账本——那账本里记着赵姨娘私卖府里绸缎的账。\"去回二奶奶,让她派四个婆子守着废宅。\"她对青枝道,\"再给沈公子递个话,就说'春燕在瓜洲'。\"
戌时,沈墨的回信到了。
信上只画了只振翅的鹰,爪下抓着半截柳枝——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李贤听到\"春燕逃往瓜洲\"的消息后,派了两个家丁骑马出了北城。
\"果然。\"贾悦将信笺投入铜炉,火苗舔着纸角,映得她眉眼冷肃,\"春燕不过是枚棋子,赵姨娘要毁账,李贤要借刀。\"她转身对绿云道,\"去请北静王的大管家,就说我有急事要面禀王爷。\"
月上柳梢时,贾悦跟着王府的小太监进了听雪轩。
北静王站在案前,手中捏着张泛黄的海图,见她进来便道:\"五姑娘,你可知那些与周掌柜通船的外商,背后撑着的是哪位王爷?\"
贾悦脚步微顿。
她原以为不过是宅斗里的账目纠纷,此刻听北静王话音里的沉肃,突然想起李贤腰间的玉佩——那纹路不是寻常的云纹,是九瓣莲,与三皇子府的暗纹如出一辙。
\"王爷明鉴。\"她垂眸时睫毛轻颤,指尖悄悄攥紧了袖中沈墨送的平安扣,\"悦儿愚钝,只知这潭水比想象中深。\"
北静王将海图推到她面前,图上用朱砂标着几个港口,最醒目的那个旁,写着\"庆\"字——庆王,当今圣上的幼弟,最是喜好收集海外奇珍。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贾悦望着海图上的\"庆\"字,突然想起李贤今日递来的檀木匣,想起春燕消失的银镯,想起沈墨信上的鹰与柳枝。
原来这局棋,从三个月前沈墨说\"我们布了三个月\"时,就已落子——可她原以为的对手,不过是宅斗里的赵姨娘,是官场上的李贤,却不知棋盘之外,还有更庞大的身影。
\"五姑娘?\"北静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贾悦抬眼,目光穿过窗纸映进的月光,落在海图的\"庆\"字上。
她深吸一口气,唇角勾起抹淡笑:\"悦儿虽愚,倒想起些旧事。
当年家祖在扬州任上时,曾与庆王府的刘长史有过几面之缘......\"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比昨夜更沉,更闷。
贾悦望着北静王微眯的双眼,突然意识到,这场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