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贾悦在镜前理鬓角时,指尖触到耳后那枚翡翠坠子。
这是昨日薛姨妈来送聘礼时硬塞的,说是薛家祖传的并蒂莲纹,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倒像把淬了毒的匕首。
\"姑娘,老祖宗屋里传话,说晌午要摆家宴。\"春桃捧着茶盏进来,声音压得低,\"听周妈妈说,大老爷特意提了要请薛大奶奶作陪。\"
贾悦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
茶烟袅袅里,她想起昨夜窗纸上晃动的影子——贾赦那声\"忠顺王府要的是船运文书\",像根刺扎在她心口。
她垂眸望着案头那半页烧焦的纸,边缘还留着焦黑的锯齿,那是前日在马厩梁上发现的,隐约能辨认出\"五月十五西码头\"几个字。
\"春桃,去把沈公子送的那套湖绸料子找出来。\"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了叩案角,\"挑那月白的,再配朵珍珠攒的茉莉簪子。\"
春桃应了一声,却没急着动:\"姑娘可是要在今日...?\"
\"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认了这门亲事。\"贾悦对着镜子扯出个温婉的笑,镜中女子眉梢微挑,眼底却像深潭般静,\"大老爷不是说生米要煮成熟饭么?
我偏要让这锅饭,先糊了他的手。\"
未时三刻,荣禧堂里飘着蟹粉狮子头的香气。
贾母坐在主位,左手是贾政夫妇,右手贾赦歪在软榻上,薛姨妈陪着夏金桂坐在下首。
夏金桂穿件品红撒花褙子,腕上金镯子撞得叮当响,见贾悦进来,眼皮子都没抬。
\"老祖宗,悦儿有话要说。\"贾悦福了福身,袖中薛蟠的账册被攥得发皱——这是她昨日让小丫头在薛蟠常去的醉香楼后巷捡的,上面记着三笔蹊跷的银子,一笔给了\"周\"姓账房,两笔划去了扬州盐商的户头。
贾母放下茶盏:\"悦丫头有话但说无妨。\"
\"前日薛姨妈说,薛大哥哥要带我去扬州看琼花。\"贾悦眼尾扫过贾赦微直的腰,\"只是悦儿想着,婚姻大事总该图个踏实。
若薛大哥哥能先做成件漂亮事,悦儿嫁过去也安心些。\"
夏金桂\"嗤\"了一声:\"你倒挑上了?我家大爷——\"
\"金桂。\"薛姨妈扯了扯她的袖子,赔笑看向贾母,\"悦姑娘说得是,年轻人总要见些本事。
不知悦姑娘说的是哪桩事?\"
贾悦从袖中取出张帖子,是沈墨昨夜写的:\"昨日有位西域来的胡商,说要在金陵收一批苏绣,出价是市面的三倍。
若薛大哥哥能把这单生意做成,悦儿...便信他有担待。\"
贾赦的手指在榻上敲了敲:\"这有何难?
蟠儿在扬州人脉广,准保三日就——\"
\"大老爷。\"贾悦忽然抬眼,目光像根针戳过去,\"悦儿听说,胡商最讲究诚信。
若薛大哥哥能今日就应下,悦儿明日便跟着薛姨妈去庙里还愿,求菩萨保佑这门亲事。\"
厅里静了片刻。
薛蟠拍着胸脯站起来,酒气混着脂粉味散开来:\"这等小事,我老薛办得!
胡商在哪?
我这就去会会他!\"
贾悦垂眸掩住笑意。
她早让沈墨扮作波斯商人,住在城南的同福客栈,特意在柜台留了话:\"要见真佛,得带五千两银票作押。\"薛蟠那点家底她清楚,若真拿得出五千两,倒奇了。
果然,第二日未时,春桃喘着气冲进院子:\"姑娘!
薛大奶奶带着人砸了同福客栈,说那胡商是骗子,卷了薛大爷的银票跑了!\"
贾悦正在给贾母绣寿星帕子,针脚顿了顿:\"可有人见着薛大哥哥?\"
\"薛大爷在醉香楼撒酒疯呢,说要报官抓胡商!\"春桃压低声音,\"我还听说,薛大爷为了凑那五千两,找周瑞借了三千——就是大老爷屋里管账的周瑞!\"
贾悦放下绣绷,帕子上的寿星被针戳了个洞。她等的就是这个。
当晚,她捧着个檀木匣进了贾政的书房。
匣里是薛蟠的账册,是周瑞代笔的借据,还有半页烧焦的纸——那上面\"西码头\"三个字,和周瑞账本里\"五月十五西码头交货\"的批注,笔迹一模一样。
\"大哥这是...要把船运文书卖给忠顺王府?\"贾政的手捏着借据,指节发白,\"那胡商...是悦丫头安排的?\"
贾悦跪下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青砖上:\"伯伯,悦儿不想嫁,可更不想看着贾府掉在火坑里。
周瑞常跟着大老爷去码头,那日我在马厩捡到这半页纸...悦儿怕,怕真到了五月十五...\"
贾政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他向来最看重祖宗基业,此刻额角青筋直跳:\"去把周瑞给我捆来!
再请大老爷过来!\"
贾赦来的时候还带着酒气,听说要审周瑞,拍着桌子骂:\"老二你疯了?
周瑞跟了我二十年——\"
\"大哥哥看看这个。\"贾政把周瑞的账本拍在桌上,\"五月十五西码头,忠顺王府的人要接货,货是船运密档。
周瑞的私印,你屋里的火漆,这总不是假的吧?\"
贾赦的脸瞬间煞白。
周瑞被拖进来时,膝盖撞在门槛上,哭着招了:\"大老爷说忠顺王府给的好处多...小的也是被哄着...\"
贾母被请过来时,正房里已经乱作一团。
她扶着拐杖站在门口,看了眼瘫在椅子上的贾赦,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贾悦,忽然长叹一声:\"这门亲事,暂且停了吧。
悦丫头年纪小,再挑两年也不迟。\"
贾悦伏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透了中衣。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第三日午后,夏金桂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杀进了缀锦阁。
她鬓发散乱,金镯子撞得桌子咚咚响:\"好个贾五丫头!
你当我看不出那胡商是你安排的?
我家大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倒在老祖宗面前装可怜!\"
贾悦端着茶盏,垂眼吹开浮叶:\"薛大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日在荣禧堂,是薛大哥哥自己要接那单生意。
再说了,若薛大哥哥没找周瑞借钱,没想着吞胡商的银子,又怎会着了道?\"
夏金桂的脸涨得通红:\"你...你血口喷人!\"
\"大奶奶若不信,不妨去问问周瑞。\"贾悦抬眼,目光清亮如刃,\"他可是把薛大哥哥的借据都交了官。
再说了,大奶奶嫁进薛家也有些日子,难道不知薛大哥哥的脾气?
这事儿要真怪,该怪谁呢?\"
夏金桂被噎得说不出话,抓起茶盏就要砸,却被贾悦身边的秋菊一把拦住。
她甩了甩袖子,骂骂咧咧地走了,门框上的铜铃被撞得乱响。
贾悦望着她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烧焦的纸。
刚松了口气,就见沈墨匆匆从角门进来,衣襟上还沾着草屑:\"悦儿,我刚在东市听见消息——贾赦托人去了李府,说要给你说亲。\"
\"李府?\"贾悦心头一沉。
\"李贤,新科探花,父亲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沈墨压低声音,\"京城都传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悦儿,贾赦怕是要换个人来绑你。\"
窗外的阳光忽然暗了暗。
贾悦望着院中的海棠树,新抽的花苞被风卷落两片,飘在青石板上,像滴未干的血。
她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又摸了摸袖中烧焦的纸,嘴角勾起个极淡的笑——这宅斗里的刀,她接得住;这命运的网,她偏要撕出个窟窿来。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两下,惊起几宿鸟。
沈墨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昨夜她说的话:\"这世上没有天生的鱼肉,只有不敢拔刀的人。\"此刻的贾悦,正像那柄终于出鞘的剑,寒光映着暮色,只等下一场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