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时节,往生司的刀锋撞上了书声。
苏明远拓下李芳腕间血痕分予众人,
灯牌光芒汇聚成巨大的云雷纹悬空而现时,
黑衣人惊觉手中兵刃锈蚀如枯骨。
“锈在你们心里!”苏明远厉喝,
声浪炸开——
千百个年轻的声音开始吼诵《将进酒》,
某个跑调的“千金散尽还复来”撕裂雨幕,
故宫的琉璃瓦开始嗡鸣。
领头的黑衣人忽然脱力跪地,
浊泪滚落:“…这乡音,就是归处?”
他身后,无数锈刀坠入积水,
溅起的水花映着破碎的宫墙倒影。
雨水节气的雨,不是立春那种细碎的试探,而是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宣告彻底占据的寒意,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垂落。冰冷的雨线抽打着皇城根儿下这片逼仄的旧院,在青砖地上积起一汪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残破的屋檐,像无数只绝望的眼睛。
空气又湿又重,吸一口,凉气带着土腥味直往肺腑里钻。李芳裹着一件苏明远硬给她披上的、半旧不新的靛蓝棉袍,蜷缩在屋檐下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里,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上没什么血色。腕子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厚厚的棉布下,隐隐透出云雷纹路的轮廓,每一次脉搏的微弱跳动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她闭着眼,眉心微蹙,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在抵御着无处不在的阴冷和疼痛。只有那只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棉袍粗糙的襟口,指节用力到发白,泄露着身体深处的不适和不安。
苏明远站在她身边,半步不敢远离。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目光时不时焦灼地扫过李芳苍白的脸,又警惕地投向院门的方向。每一次李芳因疼痛而细微地抽气,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扎在他心上。那日立春清晨玉碎血染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连同怀中那份滚烫又脆弱的重量。他手里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片泛黄的宣纸,上面是用朱砂精心摹拓下来的图案——正是李芳手腕伤口愈合后,皮肤上遗留下来的、清晰无比的云雷纹血痕。朱砂的颜色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仿佛那凝固的血色依旧带着生命的余温。
“苏哥,都分下去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姑娘,踩着水洼“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小叠同样的宣纸拓片,边缘已经被雨水打湿,晕染开淡淡的红痕。她身后,稀稀拉拉站在屋檐下、院墙边躲雨的几十个年轻人,都小心翼翼地捏着属于自己的那张“护道符”。有的好奇地翻看,有的郑重地贴在胸口,还有几个略显紧张地不断望向紧闭的院门。他们的灯牌就放在脚边,各种荧光色在灰暗的雨幕里幽幽地亮着,像一堆不安分的萤火虫。
“嗯。”苏明远喉头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他捏紧了手中那片拓纸,薄薄的宣纸边缘几乎要被他指尖的力道揉碎。这法子…有用吗?他心中没有丝毫把握。这并非道门符箓,没有法力加持,不过是拓印了一道伤疤,一个信念的象征。他苏明远,堂堂庆朝状元,竟也沦落到要靠这等…近乎儿戏的手段来抵御强敌?一股混杂着荒诞、无奈和沉甸甸责任感的浊流在他胸腔里翻搅。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扫过那些年轻、带着惶惑又隐含期待的脸庞,沉声道:“拿稳了。记住,这不是什么神符仙箓。”
他顿了顿,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这是李芳的血换来的印记,是我们这些人,非要守住点什么东西不可的决心!”
话音未落——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木撞击的巨响,骤然撕裂了连绵的雨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旧院门,在巨大的外力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向内轰然爆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雨水四散飞溅!十几道漆黑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涌出的浓稠墨汁,瞬间灌满了狭窄的院门入口。他们动作迅捷、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紧裹全身的黑色劲装流淌,滴落,在积水的青砖地上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脸上罩着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漠然,如同两潭冻结的死水,毫无波澜地扫视着院内惊慌的人群。他手中狭长的直刀,刀锋在阴雨天里也泛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幽光,雨水冲刷着刀身,汇聚成细流,从刀尖滴落,仿佛滴落的不是水,而是凝固的杀意。
“苏明远!”面具后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嘶哑而毫无温度,“最后的机会,交出所有‘违禁’书稿,解散这些…乌合之众!否则,此地…鸡犬不留!”
冰冷的宣言如同寒流席卷,屋檐下顿时一片死寂。几个胆小的粉丝控制不住地倒吸凉气,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紧紧攥住了手中那张薄薄的拓纸,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有人手中的灯牌“啪嗒”一声掉落在积水里,幽幽的荧光映着浑浊的水面,更添几分凄惶。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完完全全地将竹椅上的李芳挡在自己身后,脊背绷得笔直,如同一堵即将迎接狂风骤雨的墙。他能感觉到身后李芳骤然绷紧的身体和陡然加重的呼吸声。绝望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要冻僵他的四肢百骸。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手上沾过血。几张拓纸,几句决心…如何抵挡这冰冷的刀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一个尖锐、甚至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猛地划破了死寂:
“——怕…怕什么!我们有符!”
是那个分发拓片的马尾辫女孩!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了孤勇,她猛地将手中那张被雨水打湿、边缘晕染着朱砂的宣纸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太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单薄的身体在雨中微微摇晃,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颤抖:“举起来!都举起来!照…照苏哥说的!”
像是被这声尖叫点燃了引线,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对!举起来!”
“跟他们拼了!”
“护道符!亮!”
短暂的死寂被瞬间爆发的、混杂着恐惧和壮胆意味的呼喊冲破!屋檐下、院墙边,几十个年轻人,无论男女,无论之前多么害怕,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猛地将手中那张印着朱砂云雷纹的拓纸高高举起!他们紧闭着眼,或是死死盯着逼近的黑衣人,脸上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
更关键的是,他们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按亮了脚边那些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灯牌!
“嗡——”
数十道或白或蓝或粉或绿的刺目荧光,在阴沉的雨幕中骤然亮起!光线穿透细密的雨丝,带着现代工业的冰冷质感,瞬间将昏暗的庭院映照得光怪陆离!
奇迹或者说荒诞的一幕,就在此刻发生了。
那些原本各自独立、杂乱指向的灯牌光束,在穿过一张张被高高举起的、印着相同云雷纹拓纸的瞬间,光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引导、汇聚!
光影扭曲、折叠、穿透薄薄的宣纸,在空中交错、叠加!
一道巨大无比、线条繁复而清晰的云雷纹图腾,竟赫然在庭院中央、在冰冷的雨幕之上、在黑衣人与众人之间,凝聚成形!
它并非实体,纯粹由无数道穿透拓纸的灯牌光束交织而成。光线在细密的雨滴中发生着奇妙的折射、漫射,使得这巨大的云雷纹悬浮在半空,边缘带着朦胧的光晕,内部流转着奇异的光影,古老庄严的纹路与现代科技的冷光诡异地融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真非幻的威压!
这景象太过震撼,太过超出常理!
“什…什么东西?!”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脚步猛地一滞!面具后那双冰冷的眼睛,第一次剧烈地收缩,瞳孔深处映出那悬浮在半空、散发着诡异光晕的巨大符文,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和茫然!那光芒并不灼热,却像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他们被训练得麻木的神经。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随之而来。
为首黑衣人手中那把狭长、幽冷、一看便知饮过无数鲜血的直刀,刀身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一层暗红发黑的锈迹!那锈迹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堆积,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仿佛金属在无声地哀嚎!眨眼间,原本寒光凛冽的刀锋,竟变得如同刚从烂泥里挖出的废铁,布满了丑陋的疙瘩和深色的锈斑!他下意识地想握紧刀柄,手指刚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柄精钢打造的直刀,竟然从中段,硬生生被他捏碎了!断裂的刀身裹着厚厚的锈块,沉重地砸落在他脚边的积水里,“噗通”一声,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暗红色的铁锈碎末!他难以置信地摊开自己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掌,看着掌心残留的锈渣和半截丑陋的断刃,面具下的脸孔瞬间扭曲!
“我的刀!”
“怎么回事?!”
“锈…锈了!全锈了!”
惊惶的叫声此起彼伏!所有黑衣人,无一例外,都惊骇地发现,自己手中无论刀剑还是奇门兵刃,都在那巨大云雷光纹出现的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急速腐蚀!暗红发黑的锈迹如同瘟疫般在金属表面疯狂滋生、蔓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坚固的精铁变得如同朽木般脆弱,有的弯曲变形,有的直接断裂,有的则布满了蜂窝状的锈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些瞬间报废的兵器,带走缕缕锈红的浊流,在他们脚边汇成一片片肮脏的、带着铁腥味的水洼。
恐惧,真正的、源于未知和力量崩塌的恐惧,第一次在这些如同杀人机器般的黑衣人眼中浮现、扩散!他们下意识地后退,挤撞在一起,握着废铁般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巨大的云雷光纹悬在他们头顶,如同神只的审判之眼!
时机稍纵即逝!
苏明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带来的震撼,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的冲动所取代!他猛地踏前一步,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贴在眉骨上,更衬得他双目如电!他指着那些惊慌失措、握着废铁的黑衣人,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厉喝,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看清楚了吗?锈的不是你们的刀!”
他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身后那几十个高举拓纸和灯牌、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呆却又因这奇迹而热血上涌的年轻脸庞!
“——是你们自己的心!是你们那颗被蒙蔽、被驱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根在哪里的心!在发抖!在腐朽!”
他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那些黑衣人僵硬的身体上,也砸在身后粉丝们的心坎上。巨大的云雷光纹悬在半空,光芒流转,无声地佐证着他的话语。
苏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刺破雨幕:
“护道符?它只是一张纸!你们手里的灯,也不过是些玩意儿!” 他猛地攥紧拳头,重重地锤在自己的左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流淌,“真正护着我们的,是这里面的东西!是我们读过的书!是我们背过的诗!是我们祖宗传下来的礼义廉耻!是刻在我们骨血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砸不烂、锈不穿、能护住我们魂灵的‘护符’!”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那个马尾辫女孩第一个反应过来,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被点醒的明悟让她浑身颤抖,她几乎是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声,声音因激动而劈了叉:
“——将进酒!杯莫停——!!!”
这跑调的、突兀的一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点燃了整个庭院!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一个高亢的男声紧接着吼起。
“奔流到海不复回——!” 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声音开始汇聚。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起初是杂乱、跑调、带着颤抖的嘶吼,如同荒原上野性的呼号,在冰冷的雨水中艰难地挣扎。渐渐地,声音汇聚、叠加、共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疯狂的吟诵,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他们高举着手中那印着朱砂血痕的拓纸,仿佛举着某种燃烧的信念。灯牌的光束透过拓纸,依旧支撑着半空中那巨大而虚幻的云雷纹路。但此刻,支撑这光纹的,已不仅仅是冰冷的电力,更是这千百个喉咙里迸发出来的、滚烫的、带着血性的声音!
声浪越来越磅礴,越来越整齐,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洪流,冲破了堤坝,席卷天地!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最后一句“还复来”,千百个声音汇聚成一股撕裂苍穹的巨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迈和睥睨一切的狂放!那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冰冷的雨幕,震得屋檐上的积水簌簌落下,震得院墙角落的枯枝瑟瑟发抖!甚至,遥远的方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与古老文明的紫禁城方向,重重宫阙之上覆盖的琉璃瓦,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市井、来自年轻血脉的、震天动地的书声所撼动,发出了极其低沉、却又清晰可辨的嗡鸣!那嗡鸣如同古老的编钟被无形的力量敲响,穿透雨幕,回荡在天地之间!
这声音,这来自血脉深处的、被吟诵了千年的诗句,这带着青春热血和不顾一切狂放的吼声,仿佛蕴含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魔力。
那个为首的高大黑衣人,在听到那一声撕裂雨幕的“千金散尽还复来”时,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死死盯着那悬浮在雨中、光芒流转的巨大云雷纹,又茫然地、近乎贪婪地捕捉着那排山倒海般灌入耳中的诗句声浪。他握着半截锈刀的右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整个肩膀都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面具下,似乎有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溢出。
终于——
“哐当!”
那半截裹满厚锈的断刀,从他剧烈颤抖、再也无法紧握的手中滑脱,沉重地砸进脚下的积水里,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浑浊的积水里!泥浆瞬间浸透了他的黑色裤管。他佝偻着背脊,头深深地垂下,金属面具磕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一滴浑浊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从面具下沿的缝隙里溢出,滚落,滴入他膝下的水洼,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乡音和某种巨大悲怆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地、断断续续地传出,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这…这声音…这乡音…”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抽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原来…原来我们…一直找的归处…就在这里…就在…就在这声音里啊…”
这绝望又恍然的低语,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啷!”
“哐当!”
“噗通!”
接二连三,如同雨点击打残破的瓦片。他身后那些同样被书声冲击得心神剧震的黑衣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卸去了所有支撑,手中的废铁兵器纷纷脱手,沉重地坠落在积水里。他们呆立着,茫然地看着跪在泥水中的首领,又茫然地望向庭院中那些依旧在忘我嘶吼的年轻身影,望向半空中那流转的云雷光纹。面具之下,压抑的抽泣声开始零星地响起,最终连成一片绝望的呜咽。有人缓缓地摘下脸上的金属面具,露出一张张饱经风霜、刻满麻木与痛苦,此刻却被泪水冲刷出茫然与巨大失落的脸。他们如同迷途多年的游魂,终于听到了故乡的召唤,却发现那召唤响彻的地方,正是自己亲手挥舞刀锋想要摧毁的家园。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悔恨,瞬间击垮了这些冰冷的杀戮机器。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将进酒,杯莫停——!”
庭院中的声浪依旧在持续,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洪亮,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在雨水冲刷的古老皇城根下,一遍又一遍地回荡。那巨大的、由灯光汇聚的云雷纹路,在这震天动地的书声支撑下,光芒似乎更加凝实,流转不息。
苏明远依旧站在原地,挡在李芳的身前。他听着身后这山呼海啸般的书声,感受着脚下青砖传来的细微震动,目光扫过那些跪倒在泥水中、如同失去魂魄般的黑衣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目睹信念力量的震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宿命般的感悟。
他缓缓地转过身。
竹椅上,李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虽然依旧带着伤后的疲惫,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她没有看那些跪倒的黑衣人,也没有看半空中流转的光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望着苏明远。苍白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穿透厚重云层的、雨后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澄澈和安宁。
苏明远对上她的目光,心头那翻涌的巨浪,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他慢慢地走回屋檐下,脱下自己那件早已被雨水打湿大半的外衫,动作轻柔地、仔细地,披在了李芳蜷缩着的、单薄的身上。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近得能看清她眼底自己的倒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了她额角沾染的一点冰凉雨滴。
檐外的雨,依旧在下,敲打着青砖和破碎的兵器,声音细碎而绵长。半空中巨大的云雷光纹,随着书声的节奏明灭流转。那些跪在泥泞中的黑衣人,低低的呜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茫。而庭院中央,千百个年轻的声音依旧在忘情地吼诵着,声浪穿透雨幕,震动着古老的宫墙。
苏明远蹲在李芳的竹椅旁,指尖感受着她皮肤上传来的微弱暖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她苍白的脸,看向檐外那片被书声、雨声、呜咽声和破碎光影填满的空间。
原来,护道的从来不是符箓,而是这腔滚烫的血,和刻在骨头上、响在喉咙里的声音。他忽然明白了李芳那句话的意思——守阵人的武器,是心。一颗相信着、并能让千万颗心随之共鸣的心。
雨水顺着瓦檐淌下,在他们周围挂起一道透明的水帘。水帘之外,是破碎的刀兵、跪倒的敌人、嘶吼的青春和流转的光纹。水帘之内,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和他指尖拂过的冰凉。
原来我们都在伞下。苏明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