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的指尖在泛黄的汇款单上摩挲,“对不起”三个字被岁月浸得发虚。深夜的车间静得能听见机油滴落的轻响,月光透过积灰的窗棂,在地面织出斑驳的网,混着铁锈味漫在空气里——那是父亲在世时,车间独有的味道。
“程哥?跟这破柜子较什么劲?”值班室的灯“啪”地亮起,小李揉着睡眼走出来,额前碎发被灯光染成暖黄。他瞥见半开的铁柜,突然咋舌,“这不是林师傅的柜子?张叔说他当年走得急,劳保鞋都落里面了。”
程野没应声,指尖刚触到柜里的笔记本,铁柜“哐当”弹开,几本泛黄的本子摔在地上。小李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扉页就顿住了:“程哥,这是程叔的字?”
程野蹲下身,“程建国”三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烫。拆开夹在页间的烟盒,一张褪色的照片滑出——年轻的父亲搂着戴蓝布工帽的男人,背景里“安全生产”的标语被晒得发白。风从半开的车间门钻进来,吹得照片边角轻颤,那是他记忆里父亲最舒展的笑容。
“那是你爸和我。”沙哑的声音裹着夜风飘来。程野猛地回头,月光把个佝偻身影钉在门框上,稀疏白发被风吹得乱晃,左襟那枚劳动模范徽章在月下闪着微光。阿林眼角皱纹里积着风霜,看见照片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
“您是林师傅?”小李吓得后退半步,手里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阿林没理会他,从帆布包掏出铁皮盒,二十三张汇款单整整齐齐码着,每张附言都是“对不起”。“你爸走那年,我挪用了技改资金……”他手指绞着磨破的裤脚,指节泛白,“想炒股赚回来,结果全赔了。”
程野盯着那些汇款单,心脏猛地一缩。手机突然炸响,码头老王的大嗓门穿透听筒:“小程?林师傅没上工!我去他住处看了,人倒在地上,说要去老厂区找你……”
“他在我这儿。”程野挂了电话,见阿林正望着远处机床出神,月光在他凹陷的脸颊投下阴影,“您这些年在码头扛包?”
阿林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诊断书,纸页被攥得发皱:“上个月查出来肺癌晚期。”他剧烈咳嗽起来,肩膀抖得像风中枯叶。程野扶他时,摸到老人后背的骨头硌得手心发疼。阿林掏出手帕捂住嘴,移开时,应急灯光晕里,暗红的血丝刺得人眼慌。
“这些年攒的。”阿林把银行卡放在石桌上,背面铅笔写的密码已晕开,“连本带利够还窟窿了。”他声音发颤,“就是对不起你爸,当年他把债全揽了,说‘阿林是技术骨干,不能毁了他’……”
小李端着热茶跑来,搪瓷杯底在石桌上磕出轻响:“林师傅您喝口热的!程哥总说您闭着眼都能摸出零件公差,报废齿轮经您手就活了!”
阿林捧着茶杯,指腹摩挲温热的杯壁,眼里突然有了神采:“那时候他才这么高,总蹲在机床旁看我干活,说长大了要造最厉害的机器。”笑着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沟壑滑进茶杯,漾开细小的涟漪。
“跟我去医院。”程野突然起身,口袋里的汇款单沙沙作响。
“傻孩子……”阿林的话被晨雾里的拐杖声打断。
笃、笃、笃——穿深蓝中山装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槐树下,银丝般的头发被雾打湿,手里紧紧攥着本“车间日志”。“张主任?”阿林扶着程野的手猛地收紧。
张主任拄着拐杖走近,钥匙盒在石桌上磕出轻响:“你爸走前把这个给我,说‘要是阿林回来,就给他’。”盒子打开,三把钥匙躺在里面,还有张纸条:“阿林,账我记着,不是要你还,是要你好好活。”
阿林抓起纸条,指腹抚过熟悉的笔画,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震得槐树叶上的露水簌簌掉落。
“你以为就你在还债?”张主任翻开笔记本,“你走那年,你爸把老房子抵押了,还跟我借三万,全替你堵了窟窿。每月十五号他都来记一笔,说等你回来,要让你看车间的新机床——那是他用私房钱买的二手设备,说‘阿林最心疼他的机床’。”
程野突然想起父亲退休后总往车间跑,总在阿林那台老机床前站很久,手指在落灰的操作台上轻轻摩挲。那时只当父亲念旧,此刻才懂,那是在替老朋友守着念想。
“上个月我去码头看你,你跟我装没事人。”张主任用拐杖敲敲阿林后背,“车间老伙计早凑了钱,你当年带的徒弟现在是科长,说要给你捐骨髓呢。”
阿林猛地抬头,眼泪混着雾水淌在脸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程野瞥见张主任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别着的钢笔——那是父亲送他的退休礼,笔帽上刻着“老伙计”。
远处厂区广播响起“东方红”,晨雾渐渐散了。小李拎着冒热气的豆浆跑过来:“医院说能住院了!王师傅他们说码头停工半天,都来医院看您!”
阿林捧着豆浆,掌心的暖意往心里钻。“我……还能修机床吗?”
程野蹲下身,握住他布满老茧的手:“等您好了,咱们一起给车间装新设备。”
张主任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泛黄的合影里,年轻的父亲、阿林和他站在新机床前,阳光洒在笑脸上,连工装口袋里的搪瓷缸都闪着光。“当年你说要让车间成全市最好的,这话可不能不算数。”
朝阳从烟囱后爬上来,把厂区红砖墙染成暖金色。程野扶着阿林,张主任拄着拐杖,小李拎着早餐,四个人的脚步声混着机器启动的轰鸣,在晨光里慢慢远去。石桌上,二十三张写着“对不起”的汇款单被风掀起,轻轻落在“车间日志”上,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