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将拼好的表芯轻轻放回铁盒,指尖抚过表盖上那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划痕。老巷的风裹着槐花的甜香钻进领口,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指节抵着他手背说:“这表芯里藏着时间的褶皱呢。”那时他不懂,此刻望着铁盒里流转的暖光在掌心洇开,忽然明白所谓褶皱,原是无数个被汗水浸透的晨昏,是扳手与钢架碰撞出的星火,是父亲在车间里用脊梁撑起的生死瞬间。
“程师傅!吊车钢丝绳断了!”十七岁的学徒阿林的惊叫刺破暮色时,父亲正在检修行车轨道。程野至今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躲在值班室窗后,看雨点把玻璃砸得噼啪响,却挡不住父亲甩掉雨衣冲向塌陷钢架的背影。探照灯的光柱劈开雨幕,父亲抄起的十二寸梅花扳手在光柱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武侠小说里侠客骤然出鞘的剑。
“顶住!”父亲的吼声混着风雨砸下来,扳手死死卡在工字钢缝隙里,青筋在他古铜色的手臂上虬结如老树根。程野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看着父亲的后背渐渐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工装服紧贴着脊梁,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英雄的脊梁从不是钢铁浇铸,而是血肉之躯里绷到极致的坚韧。
当阿林被工友们抬出来时,父亲的扳手还卡在钢架里,齿痕深深嵌进金属,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咬碎在齿间。后来程野偷偷试过那扳手,重得几乎握不稳,可父亲当年是怎么单手撬动千斤钢架的?或许正如老巷里的槐树,看似柔弱的枝干却能在台风中挺直腰杆,因为根系早已在岁月里扎进了泥土的血脉。
“程野?”虚弱的呼唤打断回忆,他猛地抬头,看见念安倚在病房门框上,苍白的脸颊上,颧骨洇着淡淡的潮红。她发梢还沾着老巷的槐花,细碎的白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大概是听见响动偷偷溜出来的。程野慌忙抹去眼角的湿润,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不是说等你能下床了再……”
“我听见老巷在唱歌。”念安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呼吸轻得像羽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衬衫口袋里的铁盒,“槐树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哼很老的曲子。”她忽然仰起头,眼尾的泪痣在夕阳下闪着微光:“你父亲救的那个学徒,后来怎么样了?”
程野的喉结轻轻滚动。这个问题他从未细想过。父亲走后,阿林就像人间蒸发,再没在车间露面。直到去年整理遗物时,他在工具箱底层发现个泛黄的牛皮信封,里面装着张褪色的汇款单,收款人栏写着“程建国”,附言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大概也在某个地方修着钟表吧。”程野低头吻去念安睫毛上的泪珠,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每个修表匠都是时间的摆渡人。老巷的风再次涌进走廊,这次带着更浓郁的槐花香,混着远处五金店传来的铁锈味,像极了父亲工装口袋里常年带着的味道。他扶着念安慢慢走向楼梯,铁盒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仿佛有颗沉睡的心脏,正在被某种温柔的力量唤醒。
转角处的玻璃映出两人相依的身影,夕阳斜斜切进来,程野忽然看见父亲的影子叠在自己肩上。那个总穿着蓝布工装的男人,此刻正微笑着望向他们,手里的扳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串盛开的槐花,雪白的花瓣簌簌落在念安发间。他眨眨眼,幻象随着光影淡去,唯有铁盒里的表芯仍在跳动,与老巷的风声、槐树的沙沙声、还有念安贴在他胸口的、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声,汇成一曲无声的挽歌,也成了新生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