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漫过走廊时,窗台上的栀子花正抖落晨露——是小李刚从早市捎来的,白瓣沾着水汽,把清甜混进了空气里。阿林枯瘦的手指无意识蹭着笔帽,张主任送的钢笔上“老伙计”三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指腹碾过刻痕,像在数那些回不去的日子。程野核缴费单的沙沙声里,手机突然震动,“车间主任”四个字跳出来时,他心里莫名一暖。
“那台老机床找着了!”电话那头混着车间的嘈杂,“师傅们正擦导轨,等林师傅好点远程指导?”程野还没回话,阿林黯淡的眼突然亮了,喉结滚了滚,攥紧床单的手劲带着当年吆喝的熟稔:“顺纹路擦!别来回蹭伤精度!”尾音里的精气神,让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拐杖敲出“笃笃”声,张主任提着保温桶进来,桶沿蓝布帕子晃悠悠——师母的针线活。“你嫂子熬的小米粥,放了新疆灰枣。”他翻笔记本时纸页轻响,“老陈说二手机床主轴还转,就缺个变速箱齿轮。你当年的图纸在档案室第三排顶层,压在《车工工艺》下册下头。”
阿林的勺子顿在半空,晨光斜切进来,床单上晃动摇曳的光斑,像极了老机床飞轮投在地上的影子。“齿轮得用45号钢,”他忽然开口,字字咬得清楚,“热处理要达hRc40,床底铁盒里有样板,让小李拿给车间——戴手套,边缘没倒角。”
门“吱呀”开了道缝,几个褪色工装的老人挤进来。为首的老焊工脖子挂着护目镜,红布包捧得稳稳的:“林师傅!把你劳模奖章带来了!”红布一掀,金灿灿的奖章在晨光里炸开亮,背面“1998”的刻痕深,正是他和程建国拿技改一等奖那年。阿林望着奖章,浑浊的眼里漫起水光:“当年领奖,你程叔非要替我戴,说‘阿林手巧,别刮花了’。”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时,叶舒华带着刑侦队的卷宗站在晨光里,肩章闪着光:“林师傅,查了二十年的旧账结了。”她轻声翻开文件,“当年资金缺口是供应商伪造单据,您只是被误导的经办人。程建国当年就查清了,让我们保密,说‘阿林胆子小,经不起吓’。”
程野手里的缴费单“哗啦”坠地。卷宗里父亲的签名笔画深,像用尽了力气。那些皱巴巴的邻市车票、总说去看“老战友”的行踪,突然都有了答案。叶舒华忽然从包里拿出个褪色布袋,倒出枚同样金灿灿的奖章,背面刻着“程建国 1997”:“这是我们在供应商旧仓库找到的,当年程师傅为了追回资金,悄悄把自己的劳模奖章卖了凑钱——他说‘不能让车间断了运转的钱’。”
阿林猛地抬头,望着那枚本该挂在程建国胸前的奖章,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抽气声。程野这才想起,父亲衣柜最底层总锁着个空木盒,母亲说那是他当年得奖章的盒子,却从没人见过奖章的模样。
“他还留了这个。”叶舒华打开另一个铁盒,里面除了追回的涉案款,还有张泛黄的工资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扣款记录——“每月存三百,补车间缺口”,日期从1999年持续到2015年,最后一笔刚好够补上缺口。“程师傅说,等您知道真相时,车间早该用上新设备了。”
阿林颤抖着抚过工资条上父亲的字迹,突然想起那年冬天,程建国总说自己胃不好,把单位发的福利肉票全塞给他;想起程野上大学时,父亲总说“车间奖金高”,却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二十年的愧疚像齿轮卡进喉咙,他捂住脸,哭声混着释然的轰鸣,震得窗台上的栀子花簌簌落了片花瓣。
这时门又被推开,车间年轻人捧着红绸包涌进来:“林师傅!我们用3d打印做了齿轮模型,按您图纸缩的!想重建老机床陈列室,您来当指导好不好?”红绸掀开,银亮的齿轮在晨光里转着微光,齿纹和阿林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阿林望着模型,又看看程野眼里的光,忽然笑了,眼角的泪混着晨光发亮:“好,等我好了,咱们一起调齿轮。”他抓过程野的手,按在两枚并排放着的奖章上,“你爸当年总说,机床要转得稳,得齿轮咬得准;人心要贴得近,得真心换真心。”
叶舒华拉程野到走廊时,晨光正把影子拉得很长。“你爸最后笔录写,‘阿林记不记得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接着琢磨机床,那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