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心中微微一叹。
父皇的深意,他岂会不知。
名为协助,实则也是一种考验与平衡。
他只盼能真正为灾民做些实事,莫要因这朝堂上的权衡,耽误了救灾。
他再次躬身。
“儿臣,遵旨。”
退朝之后,百官三三两两散去。
赵瑞刻意放慢了脚步,待赵旭行至身旁,他才侧过脸,语气中带着一抹冷意。
“四弟,父皇既将此事全权交予我,你只需从旁协助便可。”
“莫要,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赵旭脚步一顿,抬眸看向他,神色坦然。
“皇兄多虑了。”
“臣弟绝无他意,只盼能为皇兄分忧,为父皇分忧,为灾民尽一份心力。”
赵瑞轻哼一声,显然不信。
这老四,惯会做表面功夫。
此次水患,是他树立威信,稳固储君之位的大好时机,绝不容任何人分一杯羹。
“但愿如此。”
“你只需听我调遣行事,莫要自作主张。”
赵旭微微垂首,语气依旧恭敬。
“是,臣弟明白。”
“一切听从皇兄安排。”
京城的水,终于退了。
浑浊的黄汤席卷过后,留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
断裂的木梁,浸泡得发胀的家具,还有那些未来得及打捞的牲畜与百姓尸身,散落在泥泞的街道各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陈进此刻正站在南城。
昔日还算齐整的城隍庙,如今已坍塌过半。
这里被官府匆匆划作了一处栖流所,告示上写着“安置流民”四个大字。
他抬眼望去,眼前的情景,哪里称得上是安置。
分明就是一幅人间地狱图。
泥泞不堪的地上,胡乱铺着些湿漉漉的草席。
有的干脆就是破裂的门板,甚至只是几块沾满了污泥的破布。
幸存的男女老幼,或坐或卧,挤作一团,个个面如菜色,眼神空洞。
咳嗽声、呻吟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以及排泄物的混合气味,成群的蝇虫在四周嗡嗡盘旋,肆无忌惮地落在人的脸上、伤口上。
这样的环境,莫说安身,便是多待一刻,都似在鬼门关前徘徊。
瘟疫,只需一个微小的火星,便能在此处燎原。
陈进意识到必须尽快控制疫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角。
他的衣衫破烂得几乎遮不住身体,赤着一双小脚,脚上沾满了泥污,还有几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
他那双因饥饿和惊恐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着一抹希冀的光。
“太医大人!”
“求求您,求求您看看我爹吧!”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陈进垂眸,看着那只紧抓着自己衣袍的小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带路。”
少年闻言,眼中光芒更甚。
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也顾不上泥污,连拖带拽地将陈进引向栖流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老人蜷缩在一张勉强还算完整的草席上。
老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同样破旧不堪,紧紧贴在身上,显出肋骨的形状。
他面色灰败,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少年扑到老人身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急切的喜悦,仿佛陈进的到来,便意味着他父亲的病痛能立刻消散。
“爹,爹!”
“太医来了!您有救了!”
陈进不再迟疑,蹲下身子。
他伸出手,指尖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
脉象细弱游移,混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他心中一凛。
这绝非寻常的风寒感冒。
他又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额头,掌心之下,一片滚烫,热度惊人。
他轻轻拨开老人的眼皮。
只见眼白浑浊,隐隐泛着不祥的黄色。
他的心,倏地往下一沉。
这些症状,绝非简单的伤寒发热,倒像是……
他转头看向那少年,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些,不泄露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何时开始发热的?”
“可有呕吐腹泻?”
少年带着哭腔,急急回答。
“回太医大人,昨日下午就开始烧起来了,一直喊冷。”
“后来就吐,吐了好几回,都是些黄水,什么也吃不下。”
“还拉肚子,拉得人都快虚脱了,全是像米汤一样的水,止都止不住!”
米汤样的水……
陈进的脑海中,瞬间蹦出两个字。
霍乱!
这可是最凶险的瘟疫之一。
发病急骤,上吐下泻,米泔水样便,迅速脱水,若不及时救治,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
更可怕的是,此病传染性极强,尤其是在这洪水过后,污秽遍地,水源不洁的环境之中。
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搭在老人腕上的手。
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那些蜷缩在破席上、门板上的人们,不少都面色灰败,神情萎靡。
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难道,已经不止这一个了?
一种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
“太医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爹!”
“他快不行了,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少年见他面色凝重,又收回了手,以为他不愿救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哀求,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陈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
里面装着些常用的药材,藿香、佩兰、陈皮,还有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黄连,那是他特意备下的珍贵药材。
然而,面对真正的霍乱,这些药材,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迅速取出一些黄连,又抓了一把藿香,想了想,从一个小布包里拈出几片干姜。
他将药材递给少年。
“快!”
“去寻些干净的水,若有干净的锅最好,将这些药煎了,浓浓地煎一碗。”
“记住,一滴一滴地喂你爹喝下,千万不能让他脱水,小口慢饮,别呛着。”
这点药,或许不能根治,但至少能缓解一下症状,争取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