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
北海公园,琼华岛北麓,“仿膳饭庄”的金字牌匾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点儿,正是饭店最热闹的时候。
不同于后世那种高档餐厅的静谧幽雅,八十年代初的国营大饭店,哪怕是仿膳这种级别的,也充满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烟火气和喧嚣感。
大堂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酱香、醋香、油脂焦香以及取暖煤炉特有的淡淡硫磺味的复杂气息,这就是老北京最正宗的宫廷味儿,也是人气儿。
穿着白制服、戴着高帽子的服务员们,手里托着硕大的铝合金托盘,像穿花蝴蝶一样在各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之间穿梭。
吆喝声、催菜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客人们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热气腾腾的声浪,直冲雕梁画栋的天花板。
齐大宝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
他站在那张有些年头的红木大柜台后面,一手捂着那台老式黑色电话的听筒,大声应付着那头的预订,另一只手则在算盘上运指如飞,“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又急又脆,那叫一个生意兴隆。
“哎哟,张局长!实在对不住您嘞!”
“今儿中午的包间真满了,连大堂都得排号……哎是是是,晚上!晚上一定给您留着最好的延年阁!我亲自伺候您!”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
他又得赶紧低下头,核对后厨刚送出来的一沓油腻腻的菜单底联,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擦都顾不上。
就在这时,
门口厚重的棉门帘被人掀开,一股冷风夹杂着正午耀眼的阳光灌了进来,让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齐大宝没抬头,他正琢磨着等会儿去办公室眯一会儿,昨晚他看书看到很晚,睡眠不足,这到了中午吃饱饭那困劲儿就上来了,怎么也压不住。
这时,旁边的服务员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齐经理,有贵客!”
“哪个贵……”
齐大宝下意识地抬起头,职业性的笑容瞬间挂在了脸上,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儿。
他那双因为常年迎来送往而练就的火眼金睛,瞬间就定格在了刚进来的两个人身上。
看清来人,齐大宝那张原本因为忙碌而略显焦躁、油光锃亮的胖脸上,表情瞬间就像川剧变脸一样精彩。
先是错愕,紧接着是狂喜,那满脸的肥肉都因为激动而挤在了一起,绽放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啪”的一声!
他把手里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老算盘重重地往柜台上一扔,连刚算了一半的账目都顾不上了,圆滚滚的身子竟展现出了惊人的灵活,绕过柜台就小跑着迎了上去。
“哎哟喂!刘少!您怎么这会儿来了?稀客,真是稀客啊!”
他先是跟走在前面的刘伟民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反而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
在大堂吃饭的有不少都是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是消息灵通的顽主。
听到刘少这两个字,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转头看了过来。
一看真是刘家那位,他们纷纷点头示意,或者眼中流露出敬畏。
刘伟民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跟认识的人打了招呼。
然而,齐大宝的注意力,仅仅在刘伟民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
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越过了刘伟民,落在了旁边那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围着灰色围巾的刘青山身上。
这一次,
齐大宝的神情,发生了有些微妙的变化。
那不再仅仅是生意人,见到权贵子弟时那种职业性略带巴结的热情。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的惊讶、发自肺腑的敬佩、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带着一丝惊为天人般虔诚的复杂神情。
他脸上的肥肉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他快走两步,到了刘青山跟前三步远的地方,竟是规规矩矩地收住了脚,双腿并拢,站定。
然后,
在刘伟民和周围一圈食客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抱拳,高举过头,深深地一躬到地!
“刘老师!您来了!”
这一声“刘老师”,喊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甚至带着一丝颤音。
在嘈杂的大堂里,这突兀而洪亮的一嗓子,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整个大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刘伟民正准备跟齐大宝贫两句嘴,调侃他几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结果被这一声极其正式、甚至带着点古礼意味的“刘老师”给彻底喊懵了。
他停下脚步,一只手还插在军大衣的兜里,歪着脑袋,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齐大宝一番,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胖子。
他又扭头看了看身边同样有些诧异的刘青山,然后忍不住乐了,“我说老齐!”
刘伟民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齐大宝那张笑成花儿的胖脸,戏谑道:“你小子今儿是吃错药了?还是昨晚喝高了马尿,到现在还没醒酒呢?”
“怎么个意思?合着我就是个刘少,他一来就成了刘老师了?还行这么大礼?”
刘伟民故意做出有些不满的样子,嚷嚷道:“你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怎么着,难不成他还能给你上课?”
刘青山虽然心情不佳,但也被齐大宝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给弄得有些意外,更有些哭笑不得。
他都来过这里两次了,不过就属这一次最隆重。
直接大礼参拜了都……
他连忙伸手虚扶了一把,客气地说道:“齐经理,你太客气了,叫我名字就成。”
“哎!那哪儿成啊!”
齐大宝直起身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严肃认真,“刘老师,您就别谦虚了!这声老师,在整个四九城,也就是您当得起!别人要是敢应,我齐大宝第一个啐他!”
他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齐大宝虽然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什么人该敬,什么人该捧,我分得清!这声老师,我是喊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周围的食客们听到这番话,更是好奇了,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这个被齐经理如此推崇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齐大宝似乎也意识到了大堂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连忙殷勤地侧过身,做出请的手势,腰弯得比刚才见刘伟民时还要低了几分。
“来来来,二位爷,咱别在这大堂站着了,人多嘴杂,乱糟糟的,扰了您的清净。去后院包间,我可是一直给您二位留着呢!那儿清净,雅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