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当日
宿舍楼比厂房更显破败。斑驳的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暗黄的水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味道,那是由多种气味交织而成的独特气息。首先,是浓烈的汗液酸馊味,仿佛能看到汗水在空气中蒸发、凝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接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也不甘示弱地钻进鼻腔,刺激着呼吸道,让人忍不住咳嗽。
然后,是食物变质的馊味,那是一种腐败、发酸的味道,可能是某个角落里被遗忘的剩饭剩菜散发出来的。最后,还有一股深植于老旧建筑骨髓里的、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这种味道就像老旧房屋的灵魂一样,无论怎么通风都无法彻底消除。
这股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让刚从外面进来的阿娣猝不及防。他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这股气味紧紧地扼住了喉咙,无法顺畅地呼吸。
黄干事把他们领到三楼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门口。“307,就这儿!八个人一间,自己找空铺!”他丢下一串钥匙,叮当落在一个靠门的上铺铁架子上,“动作麻利点!十分钟后楼下集合,去医务室体检!迟到扣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间狭小逼仄,光线昏暗。左右靠墙各摆着两张锈迹斑斑的双层铁架床,中间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过道堆满了脸盆、水桶、破旧的行李箱和散发异味的鞋子。墙壁上胡乱贴着几张褪色的明星画报和用烟盒纸写的“值日表”。唯一的一扇小窗户紧闭着,玻璃上糊着厚厚的油污,透进来的光也显得浑浊不堪。
几张床上已经有人。一个精瘦的汉子只穿着背心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下铺,鼾声如雷。对面下铺,两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凑在一起,就着一个小煤油炉煮着挂面,劣质猪油的腻味混在空气里。看到阿娣他们进来,两人只是抬了下眼皮,目光漠然地扫过这群新来的“菜鸟”,又低头专注于那口翻滚着白沫的小锅。
阿娣的目光迅速扫过空铺。只剩下一个靠门口上铺的位置,还有一张下铺——但那下铺的床板上只铺着一张破草席,上面堆满了杂物,显然已被占据。他别无选择,只能走向门口那个上铺。铁梯冰冷硌脚。他笨拙地爬上去,床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床铺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薄薄的、布满可疑污渍的旧棉絮,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前面不知多少任主人留下的体味。
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放在角落,不敢完全展开。环顾四周,这就是他未来不知多久的“家”?娘花村低矮但干净的土屋,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被,阿妈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强烈的对比让他的胃部一阵紧缩。他赶紧掏出阿妈塞在包袱里的油纸包,里面硬邦邦的杂粮饼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家乡气息。他用力吸了一口,才勉强压住翻涌上来的酸涩和恐慌。
楼下传来黄干事尖利的哨声和催促的吼叫。阿娣不敢耽搁,赶紧爬下床。其他新人也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跟着人群涌向楼下。
医务室在厂区角落一栋更小的平房里。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其他气味,却徒劳无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高效。量身高体重时冰冷的刻度尺硌着阿娣的头皮;测视力时刺眼的灯光让他眼前发花;听诊器金属头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工装贴在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最让他难堪的是抽血和胸透。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像对待流水线上的零件,粗鲁地撸起他的袖子,消毒棉球冰凉地擦过皮肤,针头毫不犹豫地扎进去。阿娣看着自己暗红的血液被缓缓吸进细长的玻璃管,一种被“取走”了什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胸透室那巨大的、冰冷的机器更是让他心生恐惧,他僵硬地按照指示贴上去,冰冷的金属面板硌着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压扁、看透。机器启动时低沉的嗡鸣和指示灯闪烁的红光,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牲口在接受检查,只为确认这具躯体能承受多大强度的压榨。
“好了,下一个!快点!”护士不耐烦地催促着,声音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里回荡,毫无温度。
体检结束,又是排队登记、领工卡、拍一张表情僵硬的黑白工牌照片。工卡是硬塑料的,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工号和一张呆滞的脸。捏着这张小小的卡片,阿娣感觉它比娘花村的泥土还要沉重。这就是他在这座钢铁森林里的身份证明,一个可以被随时替代的、冰冷的数字。
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傍晚,他们才被带回宿舍,每人领到了两套灰扑扑的工装和一床薄得像纸、散发着刺鼻化工味道的新被褥。那工装布料粗糙僵硬,颜色沉闷,穿在身上像套了个灰扑扑的壳子。
宿舍里,先来的工友已经“活”了过来。煮面的两个男人吸溜着面条,精瘦的汉子醒了,正叼着烟卷和一个刚回来的、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用阿娣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说笑。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新来的几个人身上扫视,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看到阿娣抱着新被褥爬上那个吱呀作响的上铺,黄毛青年嗤笑一声,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问:“喂,新来的,哪疙瘩的?叫啥名?”
阿娣动作一僵,低声回答:“苏北…苏阿娣。”
“苏北?穷地方啊!”黄毛夸张地拖长了音调,引来几声附和的笑。“睡门口上铺?嘿,算你运气,‘喝’西北风的位置!”他故意把“喝”字说得很大声,又是一阵哄笑。
阿娣的脸颊火辣辣的。他默默铺开那床散发着怪味的薄被褥,把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小心翼翼地铺在上面,试图隔绝一点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把包袱里仅有的几件衣服叠好,放在枕头内侧,又把那个装着杂粮饼的油纸包仔细藏好。最后,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写有娘花村地址的纸条,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了。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塞回去,紧紧贴着胸口放好。
这是他和家乡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宿舍的灯是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下铺的黄毛打开了床头的录音机,震耳欲聋的粤语歌声瞬间炸响,混合着其他人的说笑、咳嗽、吐痰声,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阿娣蜷缩在上铺狭窄的空间里,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铁架,身上是薄得几乎感觉不到暖意的被褥。陌生的气味、陌生的噪音、陌生且不友善的目光,像潮水一样将他包围、挤压。他想念娘花村夜晚的虫鸣,想念土屋里油灯昏黄温暖的光,想念阿妈絮絮的叮嘱,甚至想念收购站里棉花包沉闷的落地声。
明天,流水线的轰鸣将彻底取代这一切。那“保底两百元”的承诺,需要用多少个小时的机械重复和肉体疲惫去换取?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已经响起了那永不停歇的“嗡嗡”声。这声音,将成为他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新的、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