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数日后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绿皮火车像一头耗尽最后力气的疲惫巨兽,终于瘫在了深圳火车站的站台上。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所有挤成一团的人肉沙袋猛地向前一倾,又重重地弹回原位。阿娣的脑袋“咚”地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瞬间爆发的、混杂着解脱与焦虑的喧哗。
“到了!深圳到了!”
“我的娘嘞,可算到了,骨头都散架了!”
“快!快下车!别堵着道儿!”
车厢门一开,一股比车厢内更加浑浊、滚烫、充满铁锈和陌生尘埃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阿娣被身后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流”出了车厢,跌跌撞撞地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站台上,人潮如沸腾的洪水。各种口音的呼喊、叫骂、询问声浪冲击着耳膜。巨大的穹顶下,灯光惨白,照着一张张疲惫、茫然又带着急切渴望的脸。阿娣紧紧抱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袱,像溺水者抱着浮木,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寻找一点熟悉或能指引方向的东西,但映入眼帘的只有冰冷的钢铁支架、巨大的广告牌上炫目却看不懂的图案、以及穿着打扮与娘花村截然不同的、行色匆匆的人们。
“xx电子厂的!这边集合!举牌子的!看牌子!”一个尖锐的、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穿透了嘈杂。阿娣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油腻的矮胖男人,正举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xx电子厂”的硬纸板,不耐烦地吆喝着。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和阿娣一样背着简单行囊、神情怯生生的年轻人。
阿娣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机油、汗水和一种从未闻过的、属于大城市的躁动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奋力挤出人群,朝着那块牌子挪过去。
“名字!籍贯!身份证!”矮胖男人眼皮都没抬,手里捏着一份名单,语气生硬得像在审问犯人。
“苏…苏阿娣,苏北娘花村的。”阿娣慌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身份证和用工协议。他的手心全是汗,递过去时差点没拿稳。
矮胖男人扫了一眼名单和证件,又上下打量了阿娣一番,目光在他洗得发白、沾满旅途尘土的工装和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上停留片刻,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行,站那边等着!动作快点,别磨蹭!”
阿娣像得了赦令,赶紧缩到那堆同样拘谨的年轻人中间。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初来乍到的无措和一丝同病相怜的微光,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紧张。
人齐了,矮胖男人——后来知道是厂里的“人事助理”黄干事——像赶羊一样吆喝着他们走出火车站。站外的景象更是让阿娣目瞪口呆。宽阔得不像话的马路,上面跑着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发出刺耳鸣叫的“铁盒子”(汽车),路两边是高耸入云的楼房,玻璃幕墙在初春并不算热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广告牌上,女郎鲜艳的红唇和时髦的卷发,与娘花村供销社柜台后的王丽华判若云泥。空气里不再是棉花和泥土的味道,而是汽油、灰尘和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化学品的味道。
这就是招工启事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阿娣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震撼,一半是无所适从的恐慌。那些高楼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俯视着他们这群渺小的、来自泥土的蝼蚁。
他们被塞进一辆漆皮斑驳、散发着浓重汽油味的中巴车。车子在喧闹的车流中左冲右突,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繁忙的工地脚手架如同钢铁丛林,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穿着统一工装的人流像潮水一样从一些巨大的厂门涌出或涌入;路边小店播放着震耳欲聋、节奏强劲的粤语歌曲,霓虹灯在白天也显得光怪陆离。
车子越开越偏,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临时建筑和堆满集装箱的场地取代。最终,它喘着粗气停在了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厂区门口。围墙是冰冷的水泥灰色,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巨大的铁门上方,挂着“xx电子有限公司”的金属招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毫无温度。
门卫室里穿着制服的人验过黄干事的证件,沉重的铁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中巴车驶入厂区,阿娣看到了一排排整齐划一、方方正正的巨大厂房,外墙也是单调的灰白色。厂房之间是狭窄的水泥通道,几乎看不到绿色。偶尔有穿着浅蓝色或灰色工装的人匆匆走过,面无表情,步履匆忙,像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浓烈的、混合了焊锡、塑料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取代了火车站和路上的喧嚣。这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味道。
“到了!下车!排队!”黄干事率先跳下车,拍着车门喊道。
阿娣跟着人群下了车,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抬头望着那些巨大的、窗户狭小的厂房,听着从里面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机械的撞击声,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一头巨兽在永不停歇地喘息。这声音,和他熟悉的棉田里的虫鸣蛙叫、收购站里棉包落地的闷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招工启事上宽敞明亮的车间呢?那些穿着整齐工装、脸上带笑的年轻人呢?眼前的景象只有一种被严密控制和高效运转的冰冷感。月薪两百元的希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巨大的、灰色的钢铁森林吞没了一角,变得有些虚幻。
“都跟上!先去宿舍放东西,然后体检、登记、领工卡!动作快点!时间就是金钱!”黄干事挥舞着手臂,声音在空旷的厂区显得格外尖利。
阿娣赶紧低下头,抱紧怀里的包袱。包袱里,阿妈烙的杂粮饼还硬邦邦地硌着他。他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其中一栋外墙剥落、显得更加破旧的宿舍楼。每一步,都离娘花村的泥土气息更远一步,离这充满油墨香承诺却又冰冷刺骨的现实更近一步。他深吸了一口充满工业味道的空气,这是他在钢铁森林里的第一口呼吸,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未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