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初春,三天后。
那张招工启事,仿佛是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阿娣贴身的衣袋里,日夜不停地炙烤着他。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觉到那纸张的温度,仿佛它会随时燃烧起来,将他吞噬。
终于,阿娣回到了家。他脚步沉重地走进屋子,闷着头,一言不发。阿爹和阿妈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借着微弱的灯光做着针线活。阿娣默默地走到他们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招工启事。
那张启事在阿娣的手中微微颤抖着,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安。阿娣将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看阿爹阿妈的反应。
阿爹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风中的残叶一般,颤抖着拿起那张启事。他的眼睛盯着那光滑的彩印纸张,上面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然而,“月薪两百元”这几个字却异常清晰,如同一道闪电,刺痛了阿爹的眼睛。
阿爹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几个字,仿佛那是他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阿妈见状,连忙凑过来,她不识字,只能看到那启事上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和穿着整齐的工人们。她先是一脸茫然,不明白这张纸意味着什么。但当她看到阿爹那惊恐的表情时,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深圳?那是啥地方?听都没听过!”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万一被人骗了,卖了可咋整?电视里说外头可乱了!”
“娃啊,咱……咱再想想别的法子?”阿爹的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家里……家里再紧巴点……”
阿娣没说话。他默默走到灶台边,掀开米缸盖子。缸底浅浅的一层糙米,像一片即将干涸的池塘。他又拿起桌上的药包,那是阿爹明天要煎的最后一副药。药铺老板昨天的话还在耳边:“老苏啊,这药……不能再赊了,家里也揭不开锅了……”
他看着阿爹那条拖在地上的、毫无生气的腿,看着阿妈鬓角早生的白发和眼里的血丝。家里像一条破船,在苦海里沉浮,而他,是船上唯一还算完好的桨。
“爹,妈。”阿娣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去。”
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阿妈“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死死抓住阿娣的胳膊:“不去!阿娣,咱不去!妈宁愿饿死,也不要你跑那么远!”阿爹别过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一夜,土屋里的油灯亮到很晚。哭声、叹息声、压抑的争执声,像沉重的棉絮塞满了狭小的空间。最终,是残酷的现实和儿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压垮了父母。阿爹在油灯下签了那份需要担保人(站长勉强做了保)的简陋用工协议,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出发的日子到了。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阿娣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裳,一双半新的布鞋,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还有阿妈连夜烙的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用油纸包着,塞在包袱最底下。包袱皮,是阿妈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改的。
站长借了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驮着阿娣去乡里坐长途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火车。阿爹拖着残腿,硬是送到了村口的老棉树下。阿妈一路跟着,眼泪就没停过,走到棉树下,终于忍不住,抱着阿娣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在外头……千万……千万小心……累了饿了……就写信……没钱了……也写信……” 哭声撕心裂肺,惊飞了树上几只早起的麻雀。
阿娣僵硬地被阿妈抱着,鼻子酸得厉害,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他不敢低头看阿妈花白的头发,不敢看阿爹扶着老棉树、几乎站不稳的身影。他只能挺直背,用力拍了拍阿妈的背,声音哽在喉咙里:“妈……别哭……我……我会好好的……挣了钱就寄回来……你们……保重身体……”
站长催促着。阿娣挣脱阿妈的怀抱,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上自行车后座,不敢回头。自行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村口的黄土路,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阿娣死死抓着车座下的铁架,指节泛白。他最后看了一眼晨雾中熟悉的娘花村轮廓,那些低矮的土屋,那片沉默的棉田,那棵越来越小的老棉树,以及树下那两个越来越模糊、最终缩成两个小黑点的身影。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扭回头,面朝前方。前方的路,通往陌生的县城,通往更陌生的、只在招工启事上见过的深圳。他咬紧牙关,把涌到眼眶的滚烫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哭。他是这个家的柱子,柱子不能塌。
在县城简陋混乱的汽车站,阿娣挤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班车。车上挤满了人,汗味、烟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像抱着最后的依靠。窗外,熟悉的县城景象飞速倒退,很快被荒凉的田野和光秃秃的山丘取代。
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省城火车站。巨大的穹顶,汹涌的人潮,刺耳的广播声,一切都让阿娣头晕目眩,像只误入钢铁森林的土拨鼠。他攥着那张用家里最后一点钱买的、皱巴巴的火车票,像攥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符咒。上面印着:**省城——深圳(站票)**。
找到那趟绿皮火车时,阿娣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挤上去的。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过道、厕所门口、座位底下,塞满了和他一样背着简陋行囊、眼神茫然又带着希冀的年轻人。汗味、脚臭味、泡面味和各种方言的喧哗声,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热浪。
阿娣被挤在靠近厕所的狭窄过道里,几乎无法转身。他紧紧抱着包袱,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油腻的车厢壁。火车“哐当”一声,缓缓启动。巨大的惯性让他猛地一晃,差点摔倒。他死死抓住旁边座椅的靠背,站稳。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哧——哐哧——”声,像命运沉重的喘息。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从省城的楼群,到郊区的农田,再到连绵不断的、陌生的山野。暮色渐渐四合,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阿娣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晃动。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阿爹扶着老棉树的佝偻身影,王丽华鲜艳的毛衣,林秀辫梢上那根亮晶晶的棉絮,收购站里沉重的棉花包,招工启事上刺眼的“两百元”……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撞击。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被连根拔起的痛楚和茫然。他离开了那片叫娘花村的土地,离开了生养他的根。前方等待他的,是传说中遍地黄金的特区,还是深不可测的未知深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像一粒被风卷起的棉籽,身不由己地飘向了远方。包袱里硬邦邦的杂粮饼硌着他的胸口,那是家乡最后的、带着泥土味的温度。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载着一车厢沉甸甸的乡愁和渺茫的希望,驶向灯火通明、却又冰冷陌生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