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坂桥的断裂终究为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趁着曹军主力被阻隔在对岸,我们这支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在主公的带领下,不敢有丝毫停留,继续沿着泥泞的道路,朝着东南方向的汉津渡口亡命奔逃。
直到天色渐晚,确认身后暂时没有了追兵的迹象,才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小树林旁,寻得片刻歇息的机会。
马匹疲惫地低头啃食着枯草,士兵们则大多瘫坐在地,一个个盔歪甲斜,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仿佛从地狱边缘刚刚爬回。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水和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寂静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泣。
主公刘备站在一棵老树下,环顾着眼前这凄凉的景象。
相比于离开新野时的数万军民(虽然其中大部分是百姓),此刻能跟随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百骑,以及千余名步履蹒跚、丢盔弃甲的步卒。
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那些曾经充满希望的眼神,大多已消散在当阳道上的血与火之中。
巨大的失落和悲恸,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这位素以仁德着称的枭雄心头。
他看着怀中仍在熟睡的阿斗,这个由子龙拼死救回的幼子,此刻却仿佛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举起阿斗,眼中充满了血丝,声音嘶哑而颤抖:“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死寂。
赵云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就要跪下请罪。
我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虽然理解主公此刻的心情激荡,但若真做出摔子之举,不仅有损仁名,更会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之心。
我抢在赵云之前,一个箭步上前,与同样面色微变的孔明对视一眼,一同扶住了主公的手臂。
“主公!”
我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万万不可!子龙将军血战救主,功盖云天,小主公安然无恙,乃不幸中之万幸!
眼下大敌当前,军心不稳,正需主公振作,抚慰将士,共渡难关!”
诸葛亮也恳切地劝道:
“子明先生所言极是。
主公,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之挫,非战之罪,实乃曹贼势大,我军仓促。
只要我等君臣一心,抵达江夏,与公子刘琦合兵一处,再联络江东孙权,则霸业仍有可图!
万不可因一时之痛,自乱阵脚啊!”
徐庶也上前一步,虽未多言,但眼神中的恳切与担忧显而易见。
赵云更是双目含泪,哽咽道:“主公若弃云,云万死不辞!只求主公保重身体,以图将来!”
在我们的合力劝说下,主公手臂的力量渐渐松弛下来,他看着怀中懵懂无知的阿斗,又看了看眼前忠心耿耿、伤痕累累的文臣武将,眼中血红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愧疚。
他长叹一声,将阿斗重新抱稳,声音低沉:“是备失态了……累及诸位,累及万民……备之罪也!”
他颓然坐倒在树根旁,双手掩面,肩膀微微耸动。
周围一片沉默,只有寒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我心中百感交集。
明面上,新野基业尽毁,十数万军民流离失所,死伤枕藉,我们几乎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比当初投奔刘表时更加狼狈。
这惨痛的损失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个倒下的士兵,每一个失散的百姓,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这场残酷战争最直接的受害者。
作为这场撤退计划的实际制定者之一,我并非铁石心肠,眼前的悲剧同样令我感到沉重。
然而,在内心深处,一个只有我和少数核心成员知晓的声音,却在冷静地进行着评估。
“明线”的惨败,正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它成功吸引了曹操主力的注意,承受了虎豹骑最猛烈的冲击,为“暗线”的转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这场看似彻底的失败,实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代价高昂的“金蝉脱壳”。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囊里一枚毫不起眼的石哨。
就在刚才混乱稍定之时,负责情报传递的石秀已经以一个极其隐蔽的方式,向我传递了最终确认的信号
——一个事先约定的、模仿某种特定鸟鸣的短促哨音,以及一个只有我们内部才懂的细微手势。
信号的内容清晰无误:
暗线队伍,包括糜贞、蔡琰、貂蝉,以及玄镜台的核心骨干、崇文馆的所有人员和重要资料、工坊的关键技师与图纸、还有那支经过我亲自整训、装备了部分“新式”武器的精锐私军……
已经全部按照预定路线,避开了曹军主力的搜索,成功抵达了靠近江夏水域的安全接应点,即将登船渡江,未受任何损失!
这个消息,如同在冰封的绝境中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
虽然脸上必须维持着与众人一般的沉痛与忧虑,但我的心底,却悄然松了一口气。
核心目标,达成了!
刘备集团赖以复兴的真正“元气”
——并非指眼前这些残兵败将,而是那些代表着未来科技、经济、情报和核心武力的人才与资源
——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崇文馆的知识传承、工坊的技术火种、玄镜台的情报网络、糜氏商路积累的财富和渠道,以及那支凝聚了我无数心血的精锐力量,都安然无恙。
更重要的是,糜贞、蔡琰、貂蝉她们都安全了。
想到她们,我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才稍稍安定。
她们不仅是我的红颜知己,更是我独立势力中不可或缺的核心支柱。
她们的安全,甚至比我自己更加重要。
是的,代价是巨大的。
无数无辜的百姓和忠勇的士兵成为了这场豪赌的牺牲品。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无力改变所有悲剧,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全最重要的火种,为将来争取一个翻盘的机会。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乱世的法则。
结论是明确的:
虽然战略态势极度被动,虽然场面上我们输得一败涂地,但从长远来看,我们最重要的核心力量并未受到实质性损伤。
“元气未伤”,这四个字,足以支撑我们走过眼前的黑暗。
我收敛心神,将内心的激荡深深隐藏起来。
此刻,我仍然是刘备倚重的谋主陆昭,必须扮演好我的角色。
我走到刘备身边,蹲下身,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道:“主公,逝者已矣,生者尤需奋发。
当阳之败,虽损兵折将,但翼德、子龙皆在,我军精锐尚存部分骨干。
只要我们能顺利抵达江夏,依凭刘琦公子之力,扼守长江天险,曹操水军不习,未必不能拒之。
更何况,江东孙氏,虎踞六郡,亦不愿坐视曹操独大。
联合孙权,共抗曹操,方是上策。”
我的话语,点明了眼前的出路,也暗示了未来的希望。
诸葛亮目光微动,看了我一眼,随即也附和道:
“子明之言甚是。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尽快抵达汉津,与云长汇合。只要水军在手,我们便有了回旋的余地。”
主公缓缓抬起头,眼中虽然仍有悲伤,但已多了一丝决断。
他用力点了点头:“子明、孔明所言极是……传令下去,稍事休整,即刻出发,前往汉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残存的将士们挣扎着起身,重新集结。
我站起身,眺望南方,心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如何利用江夏现有的力量?如何修复与刘琦的关系(虽然有暗中相助,但明面上仍需沟通)?
如何尽快派人前往江东,与鲁肃建立联系,促成孙刘联盟?
玄镜台在江夏和江东的布局,需要立刻启动……
长坂坡的硝烟尚未散尽,赤壁的战火已在酝酿。
这一败,虽然惨烈,却也为我们彻底摆脱了荆州的泥潭,轻装上阵,迎向那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
点检残卒,哀鸿遍野。
但无人知晓,在这一片废墟之下,真正的种子,已经悄然播撒,静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元气,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