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塔第三层的风比楼下更烈些,穿堂而过时卷起几缕积灰,在赖诗瑶眼前打着旋儿。
她仰着头,目光胶着在那道暗刻上——“庚子年腊月弃婴于此”的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毛,却像根细针,一下下戳着她的心口。
“瑶瑶。”
郝宇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雪松香气。
赖诗瑶转身时,正撞进他张开的臂弯里。
男人的手掌覆在她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紧张而绷起的皮肤:“刚才在塔下看你站了快半小时,脖子该酸了。”
赖诗瑶将脸埋在他肩窝,闻着熟悉的气息,喉咙突然发紧。
她不是没经历过风雨的温室花朵,可当“赖小宝”三个字从档案里跳出来时,她还是慌了——那是她三岁前在孤儿院时,院长奶奶给取的小名,后来被领养才改了“诗瑶”。
“我总觉得……”她吸了吸鼻子,手指无意识揪住郝宇轩西装袖口,“这暗刻不是巧合。如果当年那个弃婴是我,为什么会被放在木塔里?如果不是……为什么小名会对上?”
郝宇轩垂眸吻了吻她发顶,掌心顺着她脊背缓缓安抚:“想查就查,我让人调了近三十年木塔周边的民政档案,当年的接生婆住址也找到了。”他顿了顿,指尖抬起她下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查到什么,都先看我和逸辰的眼睛,好吗?”
赖诗瑶望着他眼底翻涌的关切,忽然想起今早郝逸辰捧着热豆浆等在她工作室门口的模样。
这两个男人总说她是他们的光,可此刻,他们才是她在迷雾里的火把。
“嗯。”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掉眼角的湿意,“先从木塔本身查起吧。或许暗刻的位置、刻痕的深浅能说明什么。”
两人顺着木梯往下走时,郝逸辰正蹲在第二层梁架下,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尾的泪痣发暗。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跳起来,发梢还沾着刚才爬梁时蹭的木屑:“瑶瑶!我联系上张教授了,他说当年研究木塔榫卯结构时,确实整理过一批未公开的民间文献!”
“张教授?”赖诗瑶脚步一顿。
那是国内古建筑修复领域的泰斗,上次木塔修复方案论证会,还是郝逸辰利用明星身份牵的线。
“他说半小时后发电子版过来。”郝逸辰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果然跳出“张xx:资料已发”的提示。
他凑近赖诗瑶,指腹轻轻擦去她鼻尖的灰,“先去我车里看?空调开着,比这儿暖和。”
木塔外的阳光正烈,郝逸辰的保姆车停在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落了车顶一层。
赖诗瑶刚坐进柔软的真皮座椅,手机就“叮”地响了——张教授的压缩包有三个G,全是老照片、手写笔记和地方志扫描件。
“庚子年……庚子年……”她捏着手机的手指泛白,快速滑动屏幕。
郝宇轩坐在她身侧,单手搭在她椅背上,另一只手帮她翻页;郝逸辰则半跪在驾驶座后,把车载小桌板支起来,将打印好的资料一张张摊开。
时间在纸页翻动声里悄然流逝。
当夕阳把车窗染成橘红色时,赖诗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揉着发涨的眉心,看着满桌写满“木作行会”“梁架规制”“祈愿刻文”的资料,喉咙发苦:“这些都没提到弃婴……难道暗刻只是某个工匠随意刻的?”
“小赖姑娘。”
苍老却清亮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赖诗瑶抬头,正看见手持鲁班尺的老匠人站在车边。
他今天没穿常穿的蓝布衫,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夹克,手里还提着个褪色的帆布包。
“我在塔上听你们说话。”老匠人敲了敲车窗,郝逸辰连忙下车给他开门。
老人坐进车里时,帆布包滑出本线装书,封皮上“民国·青阳县志”几个字有些模糊,“我师父当年参与过木塔大修,他说这塔的梁木都是从方圆百里挑的‘寿材木’——活过百年的老木,民间说能镇阴煞。”
“寿材木?”赖诗瑶直觉抓住了什么。
老匠人从包里摸出副老花镜戴上,翻开县志翻到某一页:“庚子年冬,青阳县大疫。县志里记‘饿殍盈野,生者不敢收尸’。木塔是当时唯一没被流民占据的建筑,因为……塔底地宫供着镇塔佛,百姓说有佛气。”他用鲁班尺的铜头点了点资料里一张老照片,“你看这张,塔前的碑座——民国二十年重修时被拆了,原来刻的是‘积善冢’。”
“积善冢?”郝宇轩俯身看照片,“是收埋无主尸骨的地方?”
“对喽。”老匠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师父说,他师父的师父当年参与首修木塔时,听老辈讲过:建塔那年冬天,有个妇人抱着个裹红布的婴孩来,说这孩子是‘阴年阴月阴时生’,克母克家,求塔神收了去。后来工匠们在梁上刻了字,算是给这孩子留个记号。”
赖诗瑶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想起档案里“赖小宝”的记录,想起自己脖颈后那颗朱砂痣——从小到大,孤儿院的老院长总说那是“带命来的记号”。
“您说的……红布裹的婴孩,有名字吗?”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攥住郝宇轩的手腕。
老匠人摇了摇头:“年代太久,口传的东西容易走样。不过……”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片发黑的木片,“我在塔基砖缝里捡的,看着像老时候的襁褓扣。”木片上隐约能看出半朵牡丹纹,“这纹路……和你脖子上的银锁片像不像?”
赖诗瑶猛地扯下颈间的银锁。
那是养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她刚被领养时随身带的。
锁片背面的牡丹纹已经磨得发钝,可和木片上的纹路一对比,竟严丝合缝!
“瑶瑶?”郝逸辰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你手在抖。”
“我没事。”赖诗瑶深吸一口气,可声音还是在颤,“或许……或许这就是线索。”她抬头看向郝宇轩,“宇轩,能帮忙找青阳县‘积善冢’相关的家族后人吗?”
“已经在找了。”郝宇轩摸出手机,屏幕上是他助理刚发来的消息,“当年负责收埋尸骨的是周家,现在后人住在城郊养老院。”他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掌心的薄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见周老先生。”
木塔的飞檐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只蓄势待发的鸟。
赖诗瑶望着车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老匠人说的“阴年阴月阴时生”——如果那个被弃在木塔的婴孩真的是她,那么二十多年前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她拼了命想要的真相,会不会像木塔的飞檐一样,在揭开的瞬间,露出更令人胆寒的爪牙?
“瑶瑶?”郝逸辰把热可可塞进她手里,“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低头抿了口热饮,甜腻的可可烫得舌尖发疼,“就是在想……明天见周老先生,该怎么开口。”
郝宇轩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想说什么就说,我们都在。”
郝逸辰也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大不了我现场直播‘明星陪女友寻亲’,保证周老先生不好意思赶我们走。”
赖诗瑶被他逗得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眶又酸了。
她知道,无论明天会面对什么,这两个男人都会像木塔的梁木一样,稳稳托住她的全世界。
只是……当车驶过木塔时,她分明看见飞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在暮色里发出清冽的响,像是某种遥远的、来自过去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