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马疾驰,身后是熄灭的篝火与沉默的人群,那块绣满我胡言乱语的旧帕贴在胸口,温热如血。
风沙卷起残灰,在战靴后拖出一道暗红尾迹,像一条未愈合的伤口。
忽然间——
天地一静。
不是风停了,也不是鼓歇了,而是整个世界被抽走了声音。
八百里南境的黄沙悬在半空,一粒不动;连奔腾的马蹄声也像是被人从耳朵里生生剜去。
我猛地勒缰,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卡在喉咙里,竟发不出半点声响。
紧接着,地裂。
无数黑烟从干涸的裂缝中钻出,扭曲、升腾,凝成一人高的人形轮廓。
他们没有脚,浮在离地三寸之处,通体漆黑如墨,唯有脸上戴着铁铸面具——和探子描述的一模一样。
冰冷、无眼、无口,只有一道狭缝透出幽光。
然后,他们开口了。
“若生不愿逢卿面……”
《醉尘诗》的残句,一字一句,层层叠叠地响起,却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炸在我的太阳穴里!
仿佛有千根银针顺着颅骨缝隙扎进脑髓,又搅又刺,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我死死按住额头,指节发白。
这不是幻听。
是咒。
有人把我的诗炼成了蛊,把信徒的执念拧成丝,织进这“心蛊阵”中,专等我焚诗立信、割舍神格的那一瞬——反向引爆!
他们不要我死。
他们要我“成神”。
一旦我接受这份崇拜,哪怕只是片刻动容,千万信徒临终前献祭的最后一念就会顺着信仰之链攀附而来,将我缠成一具空壳。
届时我不再是我,而是一尊能被任何人唤醒的灵枢,一个自动回应祷告的傀儡神明。
最可怕的是,这些信徒皆自愿赴死。
他们在临终前咬破手指,在泥塑像前写下我的名字,口中念着《醉尘诗》,含笑而终。
他们的魂不在轮回路上,而在这一阵之中。
而我……
偏偏拥有“知识洞察眼”。
能看穿人心,能识破谎言,能预判杀机——可也正是这份能力,让我成了万念穿心的最佳容器。
别人入阵即疯,而我会清醒地听着每一句诵念,每一个执念,每一份扭曲的爱与恨,如潮水般灌入脑海,撕碎理智。
我踉跄下马,膝盖砸进沙土。
不能用洞察眼。
用一次,失忆十分钟,而现在,哪怕走神一秒,都可能被执念寄生。
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全军都会在这无声的吟诵中沦为行尸走肉。
我猛地撕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三年前曾瑶替我挡下的那一剑,差点斩断心脏。
血早已止住,可每当阴雨天,它仍会隐隐作痛,像一根埋在我胸腔里的钉子。
“你们拜的是诗?”我嘶吼,声音撕裂寂静,“那我就把它唱烂!”
我开始嚎。
用北狄调,粗犷野蛮,像狼嚎:“若生不愿逢卿面,死了也要抢你坟!”
转鲜卑腔,滑稽荒唐:“卿面丑得像马粪,见了倒胃口!”
再换汉谣音,软绵绵地唱:“郎君莫来见妾颜,妾家锅里没米饭……”
我还掺进荤段子打油诗:“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昨夜搂姐睡,今早裤带断。”
将士们傻了,瞪大眼睛看着我,有人想笑,又不敢笑,脸都憋成了紫红色。
可那些黑烟……反而更盛了。
它们不为亵渎所动,也不因辱骂退散。
它们只认原句,只等真声——哪怕一句歪曲,都不算回应。
我的心沉下去。
我知道了。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我对诗的尊重,而是我沉默时的悲情姿态——那个被误解、被神化、却不辩解的“圣者陆尘”。
正是这个意象,成了万千信徒执念凝聚的核心。
只要我还站着,还活着,还忍着不说破……他们就能继续供奉那个虚幻的我。
但现在——
我当众撕衣、咆哮、篡改诗句,甚至自毁形象,已经彻底打破了那个“沉默圣人”的幻影。
可他们……还不散?
为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
曾瑶拔刀了。
她没有冲向黑烟,也没有护在我身前,而是猛然一刀斩向自己左臂——正劈在那九道疤痕最上方的新伤!
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尚未冷却的篝火余烬上。
嗤——
火星轰然复燃,逆风腾起,火焰呈诡异的青蓝色,迅速蔓延成一圈环形火墙,将我们围在中央。
她站在火中,左臂滴血,脸色苍白如纸,却一字一顿:
“你唱你的,我烧我的。”
全场死寂。
我望着她,喉咙像是被火舌舔过,发不出声。
她不是在灭火。
是在点新火。
那些信徒之所以能聚魂,是因为“陆尘被误解仍沉默”这一悲情意象。
可现在……我喘着粗气,胸腔像被火钳夹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青焰早已熄灭,余烬在风中卷成灰蝶,四散飘零。
那圈曾由曾瑶鲜血点燃的火墙,烧得干净利落,连影子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我知道,它烧掉的不只是诗稿,不只是信徒执念织成的“心蛊阵”,更是那个被世人供奉在神坛上的幻影:沉默、悲悯、不可侵犯的陆尘。
现在,他死了。
活下来的,是会骂脏话、篡诗句、当众脱衣耍赖的疯子陆尘。
黑烟溃散时发出的哀鸣仍在我颅内回荡,像是千万人同时叹息又骤然闭嘴。
那一缕化作断臂老部下的魂影,临消散前的眼神让我心头一颤——不是恨,是失望。
他信的是那个许诺太平的我,而不是眼前这个践踏信仰的混账。
可若不毁,便会被吞噬。
我的手还在抖,指尖残留着撕衣时布料断裂的触感。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腰带。
刚才那一番疯癫表演,每一句荒唐诗都是精心设计的刀,割向那个虚妄的“圣者”形象。
但真正致命的一击……是曾瑶的那一刀。
她砍的不是自己,是“忠仆护主”的宿命剧本。
她用血重写了规则——我们不再扮演任何人。
“咳……”我弯下腰,干呕了一声,胃里翻江倒海。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清醒。
洞察眼没有发动,我不敢用。
十分钟的失忆,在这种时候等于自杀。
可即便不用,我也能感觉到,那些执念并未完全消散,它们只是退入地底,像蛰伏的蛇,静静盘绕在某处暗流之中。
曾瑶蹲在地上,刀尖轻轻刮去掌心结痂的血痕。
火烫的印记深嵌皮肉,她面无表情,仿佛在清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风起了,吹动她半掩的袖口,露出更多旧疤——纵横交错,几乎覆盖整条手臂。
这些伤,从不曾为我而哭,却次次为我而流。
“下次装疯,记得把心跳也压慢。”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卷走。
我猛地一怔。
心跳?
我下意识摸向胸口。
那里正剧烈起伏,脉搏如战鼓未歇。
我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可她……看穿了。
原来我不是在骗敌人,而是在骗自己——我怕。
怕那千丝万缕的执念真能缠住我,怕我会在某一瞬动容,怕我真的开始相信,自己该被供奉。
所以才用狂笑掩饰颤抖,用污言遮蔽恐惧。
而她,一直都知道。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
远处沙丘静默如墓碑,天边残阳如血,映得大地一片猩红。
就在这死寂中——
山脊线缓缓浮现出一道轮廓。
黑色帅旗,迎风展开,旗面沉重如铅,绣着一个倒置的“尘”字,周围九枚骷髅头环绕,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凝视着我。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来了。
那个自称“迎归尘哥真身”的敌帅,终于不再藏于幕后。
他不要信徒,不要香火,不要神像。
他要的是——真正的陆尘,或者,一个更合适的替代品。
我盯着那面旗,喉咙发紧。
风里似乎传来低语,像是无数人在齐声诵念一首尚未写出的诗。
而曾瑶依旧蹲在那里,刀尖停在掌心最后一道焦痕上,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很冷,却又烧着某种我读不懂的光。
下一秒,远方沙尘骤起,蹄声隐隐震动地脉。
有什么事,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