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在马上,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探子滚鞍下马时嘴唇发紫,不是因为冷——荒原的夜还没到冻裂皮肉的地步。
他是被吓的。
“北营……地底挖出一座祠。”他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不该醒的东西,“泥塑的您,三尺高,闭目盘坐。香火日夜不熄,信徒戴铁面具,口诵《醉尘诗》……每晚子时,有个‘使者’现身授谕——嗓音……和您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
身后大军停驻,鸦雀无声。连战马都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嘶鸣。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节上还残留着昨夜打碎通风口吹管时溅上的毒液痕迹,黑褐色,像干涸的血。
“老子连上厕所都不许人烧香,谁给他们的胆子立庙?”我冷笑出声,语气轻佻,像是听了个荒唐笑话。
可没人笑。
就连我自己,笑声落下去的瞬间,都觉得空。
曾瑶就在我侧后方,始终没说话。
她今天一句话都没说。
从厨房出来后,她只是默默跟上来,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守在我的影子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右手一直搭在刀鞘上,拇指反复摩挲着那道刻痕——歪歪扭扭的一个“陆”字,是我三年前用短刃在她刀鞘上划下的。
那时她说:“记住了,这是你的命,别让人随便拿走。”
现在她的动作很慢,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确认那个字还在不在。
我也开始怀疑了。
不是怀疑她,是怀疑我自己。
他们不需要杀我。
他们要的是把我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被任何人穿戴的皮囊,一句能被任何嘴说出的神谕。
当“陆尘”不再是我,而是一尊能自动运转的信仰机器时,真正的我就已经死了。
更可怕的是,我们的部下也开始信了。
昨夜换岗时,我看见一个小兵蹲在帐篷外,盯着我的营帐出神。
我问他看什么,他哆嗦着说:“想记住……真神呼吸的节奏。”
我当时没发作,只笑了笑,说:“那你不如去数我打呼噜有几声。”
可我知道,笑解决不了问题。
信仰一旦成型,就算我活着回来,也会被他们当成赝品。
他们会说:真正的陆尘不会说脏话,不会摔杯子,不会在失忆时抓后颈抽搐——你不是他。
他们会亲手把我变成异端。
所以必须斩断。
必须让所有人看清,我不是神,甚至不算人——我只是个会骗、会逃、会躲在死马肚子里啃雪块活下来的混蛋。
当晚,全军集结于主营广场。
篝火堆得老高,映得四野通红。
我当众展开那卷黄绢——《醉尘诗》。
那是我写给曾瑶的,只有七句,却写了整整三天。
写完那晚,我把它藏进贴身衣袋,再没示人。
可现在,它成了经文。
有人抄录它,背诵它,甚至用它占卜吉凶。
我捏着火折子,指尖微颤。
不是怕,是恶心。
就像看着自己吐出的一口痰被人供上神坛。
“这首诗,本不该见光。”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借着火势传得很远,“它是写给一个人的,不是给你们念来求雨的。”
火折子擦燃,火星跳跃。
就在火焰即将触到绢面的刹那——
一只手伸了过来。
曾瑶。
她一步上前,动作快得不像人,像鬼魅。
下一瞬,黄绢已被她夺走,毫不犹豫地掷入篝火中央!
烈焰轰然腾起,吞噬诗句的瞬间,她猛然拔刀,寒光一闪!
刀锋劈开自己左臂衣袖,布帛撕裂声刺耳。
九道疤痕暴露在火光下。
深浅不一,长短交错,横贯小臂。
最旧的一道已泛白,最新的还结着暗红血痂。
全场死寂。
她抬头,目光扫过万千将士,声音不高,却如铁钉入骨:
“你们拜的要是这首诗,今天我就把它烧了;你们跟的要是这个人——那就看他敢不敢站在火里说真话。”
没人动。
没人敢喘大气。
我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那些年我装疯卖傻,逃命、设局、杀人如麻,从不说累,也不道苦。
可每次我倒下,都是她背着我走出来的。
有一回箭矢穿肩,我昏迷三天,醒来发现她整条左臂缠满布条,血渗出来,把衣服染成一圈圈锈红。
我问她怎么弄的。
她说:“走路绊了一下。”
现在,全军都知道了,哪是什么绊了一下。
那是替我挡下的第九次致命攻击。
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忠诚,不是服从,是一种近乎暴烈的清醒。
她在逼我。
逼我脱掉所有伪装,站到这火前,做一个凡人该做的事。
我不再笑。
也不再演。
缓缓走上前,站在篝火边缘。热浪扑面,睫毛都开始发烫。
万人屏息。
我望着那一片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望着那些曾经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却开始膜拜虚影的眼睛。
然后,我开口了。
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沙土。
“我骗过你们,瞒过你们,送兄弟进死局也从没手软。”火焰腾起,映红万人脸庞。
热浪舔舐着我的睫毛,皮肤绷得发烫,像要裂开。
我站在火前,不再笑,不再演,沉声道:
“我骗过你们,瞒过你们,送兄弟进死局也从没手软。”
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铁甲,割裂了夜的寂静。
“我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也不是天上降下的真神。我是陆尘——一个靠踩着尸体爬上来、靠撒谎活命的混蛋。你们要追随的,不该是一个名字,不该是一首诗,而是一条能活着走出去的路。”
风忽然停了。连篝火都凝固般静止一瞬,仿佛天地也在听。
没有人回应。
没有欢呼,也没有怒吼。
只有无数双眼睛,在火光中闪烁如星,却又深不见底。
良久,一名老卒从人群中走出。
他脸上沟壑纵横,左眼早已失明,是三年前在黑水原替我挡下那一箭的亲兵队长。
他声音嘶哑,像砂石磨过枯骨: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是问我为何站在这里讲话,而是问——为什么每次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却又回来了?
为什么明明可以逃走,你却一次次转身迎战?
为什么我们开始把你当神拜,而你却亲手烧了经文?
全场屏息。
我缓缓转头,望向曾瑶。
她仍站在火边,左臂上的疤痕在余烬中若隐若现,像九道封印被强行撕开的裂痕。
她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那堆正在坍塌的火焰,仿佛在等它说出答案。
可我知道,答案不在火里。
在我心里。
“因为……”我顿了顿,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又像有根线被人猛地扯动,“有个人,每次我都以为死了,她都把我找回来。”
话出口的瞬间,空气似乎震了一下。
不是响雷,也不是战鼓,而是一种更沉的东西——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在这一刻终于崩断。
曾瑶终于侧过脸来看我。
那一眼,没有泪,没有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确认:你终于说了真话。
人群开始骚动,不是混乱,而是一种缓慢的、沉重的苏醒。
有人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有人握紧了刀柄,还有人默默摘下了胸前那枚刻着“醉尘”二字的铜牌,轻轻放在地上。
信仰没有崩塌。
但它不再是盲目的火,而是有了重量的灰烬。
火势渐弱,余烬飘散如星雨。
她默默走来,手里拿着一块布巾——是我早年在戈壁行军时送她的防风沙帕子,灰褐色,边缘磨损严重。
我以为早就丢了。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托起我的右手,将布巾一圈圈缠上。
指尖擦过掌心时,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与灼伤的混合痕迹。
然后我看到了帕子四角的绣字。
细密、工整,用的是最细的丝线,颜色几乎与布同色,若不凑近根本看不见。
全是我这些年随口说过的荒唐话。
“老子宁可断头也不吃馊饭。”
“要是哪天我穿金戴银装圣人,你就拿刀捅我。”
“天下没有救世主,只有活得久的骗子。”
“曾瑶,你要敢死在我前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句句,像钉子扎进眼眶。
我捏着那块帕子,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破土而出,顶得肋骨生疼。
不是痛,也不是悔,而是一种久违的、真实的重量。
远处战鼓再响。
斥候飞马来报,马鬃溅血,声音撕裂长空:“南境八百里加急——敌军主力尽出,帅旗上写着‘迎归尘哥真身’!”
我翻身上马,咧嘴一笑,扬鞭指向南方:“好啊,那就让他们看看,真身长不长心。”
马蹄轰鸣,尘土卷起。
我策马疾驰,身后是熄灭的篝火与沉默的人群,那块绣满我胡言乱语的旧帕贴在胸口,温热如血。
忽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