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野的书房里,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背后的书架上,像一个沉默的囚徒。
内侍总管已经退下许久,那句关于兔子和农夫的古怪箴言,却像一只无形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耳朵,沿着他全身的经络爬行,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寒意。
兔子?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先皇后。
那是她的小名,是他们少年时最亲昵的称呼。她爱穿白色的衣裙,安静时,就像一只乖巧的雪兔。
那农夫呢?伪装成猎人的农夫……
山子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一方玉石镇纸,那镇纸温润,他的指尖却一片冰凉。
猎人,是救了兔子的人。在他的认知里,那个猎人,一直都是太上皇。
是太上皇在那个混乱的围猎之夜,从暴徒手中救下了受惊的她,保全了她的名节,甚至为了掩盖这件事,不惜将所有知情人灭口。
为此,他山子野,对太上皇感恩戴德,奉其为恩主,忠心耿耿数十年。
可陛下为什么要说,“伪装”成猎人的农夫?
农夫……才是兔子的主人,却也是最终会宰杀兔子的人。
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想发笑的念头,像一颗破土的毒芽,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不,不可能。
他立刻掐灭了这个想法。陛下年纪尚轻,许是被太上皇在天牢里用什么疯话蛊惑了。太上皇如今已是阶下囚,为了脱罪,为了搅乱陛下心神,什么话说不出来?
可是,苏旭不是会轻易被蛊惑的人。
他这个学生,他亲手教导了十几年。苏旭的冷静、克制与洞察力,远超常人。他不会无的放矢。
那句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是一个提醒,或者说,一个警告。
山子野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无数与先皇后相处的片段。她总是那样安静,眼神里带着一丝他读不懂的忧郁。他曾以为,那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她对他,有依赖,有亲近,却唯独缺少了少女时期那份毫无保留的炙热。
他一直以为,是那场噩梦改变了她。
现在想来,那份忧郁,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憎。
她厌憎什么?
他不能再想下去。
可那只虫子,已经在他心里筑了巢。
他必须知道,陛下在天牢里,究竟听到了什么。
两日后,苏旭再次传召了山子野。
地点在承乾宫的偏殿,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昧,将皇帝年轻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两半。
“恩师。”苏旭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山子野躬身行礼:“陛下。”
“朕今夜,想再去一次天牢。”苏旭开门见山。
山子野的心猛地一跳。
“太上皇……他又说了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纯粹担忧君主的臣子。
“他没说什么,只是疯言疯语。”苏旭的目光落在山子野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伪装,“但他毕竟是父皇。朕想去看看,他是否需要些什么。”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山子野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他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只是,”苏旭话锋一转,“天牢那种地方,毕竟污秽。朕一个人去,总有些不放心。恩师可否在外面替朕把风?”
来了。
山子野的呼吸滞了一瞬。
“这是臣的本分。”他答道。
“你就等在天牢甬道尽头,第二根石柱后面。”苏旭的指令清晰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若过了子时,朕还未出来,你再带人进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像是对臣子的信任和托付,又像是在防备天牢里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山子野听懂了。
陛下要他去听。
听那个关于兔子和农夫的故事,最完整、最不堪的版本。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应道:“臣,遵旨。”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走出承乾宫的。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他一生都活在光明磊落的信念里,忠君,护主,爱他所爱。
可今夜,他要去像个贼一样,偷听一段可能会将他所有信念彻底粉碎的对话。
他甚至开始希望,那个猜测是错的。
他宁愿是苏旭被蒙骗,也不愿是自己,当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傻子。
天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绝望的气味。
山子野依言藏身在第二根石柱的阴影里。这里距离最深处那间牢房不远不近,若里面的人高声说话,他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沉重如鼓。
很快,他听到了脚步声。苏旭的脚步声很稳,不疾不徐。
然后是铁锁拉开的刺耳声响。
“你又来做什么?”
是太上皇的声音。几天不见,他的声音沙哑了许多,却依旧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怎么?想通了?回来求父皇教你,如何当一个真正心狠手辣的皇帝?”
山子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听到苏旭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朕只是来看看,一个被遗忘的失败者,是如何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
“放肆!”太上皇怒吼。
牢房里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想必是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苏旭,你太天真了!”太上皇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朕告诉你那个秘密,不是为了让你来嘲笑朕的!是让你看清楚,你那敬爱的母后,是怎样一个残破的女人!让你知道,你的恩师,是怎样一个愚蠢的废物!”
山子野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将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的石柱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力量,支撑自己不至于瘫软下去。
“残破?”苏旭的声音冷得像冰,“用这种卑劣手段得来的胜利,也值得你炫耀?”
“卑劣?哈哈哈……”太上皇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成王败寇!历史只会记住胜利者!那个女人心里只有别人,那又如何?得到她身体的人,是朕!”
山子野的耳朵里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