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谢清风望着焦季同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在心中淡然回应系统道,“他按他的章程,我行我的实事。”
他再怎么不情愿,明算科推行已是圣意钦定六部皆知的事实。礼部向来最重章程规矩,只要他们的行事不出大错,牢牢占住为国选才和解决实务的这个大义名分,他便只能在规章框架内做些文章,无非是流程繁琐些考核严苛些罢了。
焦尚书是老派官员,执掌礼部这么多年,最讲究循规蹈矩,他们礼部又用不到什么明算科的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人才对于国家的重要性,等明算后面发展起来他就知道了。
既重开明算科的政令已经下来了,谢清风这个首倡者自然被萧云舒钦点为总揽其事的主理官。
政令颁布第二日,谢清风便让国子监将明算科首次取士的消息通过驿站传往各地,同时附上算学考试的大致范围与人才任用方向,让各地学子早做准备。
这个消息在各地学子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反应各异。
京城及江南文风鼎盛之地,多数潜心经义的学子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是为匠人胥吏另开一途,岂是正途?”
“寒窗十载,当通圣贤文章,明治国之道,岂能终日与数字斤斤计较?”
许多人将此科视为旁门左道,不屑一顾。
中原的安寿道镇江府是往年出举子最多的州府,镇江府知府也是最能接受变革的人,他在接到朝廷的重开明算科的旨意后第一时间就是怕科举正统被动摇,他们这些地方官的政绩和根基都要受影响。
他再继续往下看,一直看到只取十人才放下心来,成不了什么气候。
政令上写了,与各位科举正统考试能获得的功名不同,明算科就算是通过了府试乡试也没有秀才或举人的功名,必须要一路往上考,考完殿试才可以被授官,授的官衔最高也不过才八品。
悬心放下后,镇江府知府便有了应对之策,既不主动推广明算科,也不刻意阻拦。
只按朝廷要求公事公办,他让府衙在公告栏贴出明算科消息,但特意将其贴在科举备考通知的旁边,还在旁边加了一行批注:“科举乃朝廷取士正途,明算科为特科补阙,望学子们审慎选择。”
府衙的小吏们也揣度着知府的心思,面对学子咨询时,总是先强调科举名额多些,后面晋升稳些,然后再简单提一句明算科的要求,言语间的倾向显而易见。
这样的做法不止是镇江府,中原大多数州府都是这样做的。
毕竟他们认为这明算科在大众眼里确实是奇技淫巧,上不得什么台面。
但也有少数州府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就像长阳道下辖的云溪府,此地往年科举成绩平平,知府赵德才一直愁于政绩难有突破。
“进士科三年一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府学子才具有限,多年未曾出过二甲进士了。”赵德才对着幕僚感叹,“如今这明算科,考的是算账计数,岂非正适合我等?找个老账房好生教导些时日,说不定便能调教出几个能中的!”
幕僚也觉得这是个捡漏的好机会,连忙附和:“大人说得是!明算科刚开,大家都不重视,咱们悄悄下功夫,说不定真能拔得头筹。到时候上报朝廷,大人您培养出明算科人才,也是一桩政绩!”
再者说算学无非是加减乘除,远比经义策论来得简单直接,这有何难?
赵德才立刻拍板:“就这么办!让府衙贴告示,鼓励久举不中的学子报考明算科,再让账房先生们轮流到府学免束修授课。”
许多在科举路上蹉跎多年、心灰意冷的老童生,或是一些自知经义学问难与其他人抗衡的学子们起了心思。
“考了二十年连个举人都中不了,不如去试试这明算科......”
“听闻只考算学,不考经义?那我这自幼拨弄算盘的,岂不是机会来了?”
“管它是不是旁门左道,能得个官身便是光宗耀祖!”
一时间,不少人也开始翻出蒙尘的《九章算术》,或寻访城中账房先生临时抱佛脚,指望着能在这条新开的窄路上撞一撞运气。
偏远州县学子们都如此想,更别说一些地区务实的学子了。户部和工部特设官职,虽品阶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进身之阶,他们家世清寒于经义上难与世家子弟争锋,若能凭此算学实技谋个出身也是不错的。
所以第一届明算科的开展,即便充斥着不解与轻视,报名者竟也远超预期。
消息传到清河县时,正在米铺柜台后核对账目的陈远笔尖微微一顿。
“听说了吗?朝廷要开什么明算科,专收会算账的!”
“陈远,你平日拨算盘那般利索,不去试试?”
几个相熟的街坊围在米铺门口说笑。
陈远还未答话,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就他?一个米铺伙计也配去想官身?怕是连《九章算术》都没摸过吧!”
说话的是县里张员外家的儿子张茂,他穿着绸衫摇着折扇,身后还跟着几个帮闲。
“明算科?”张茂嗤笑一声,用扇子指点着陈远,“那是给实在读不进圣贤书的废物开的偏门!你这种泥腿子,识得几个字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算去了,也不过是陪公子们读书,白白惹人笑话!”
周围响起几声附和的笑。
陈远垂着眼,默默将账册合上,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他自幼失怙,在米铺当学徒才勉强识字,确实没摸过《九章算术》,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就着油灯偷偷演算些自创的计数法门。
“张公子说得是。”他低声应了一句,转身去整理米缸,背影单薄却挺直。
张茂见他这般,自觉无趣,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铺子里安静下来,只剩陈远缓慢擦拭米缸。
张茂那些刺耳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偏门......废物......泥腿子......
官身,算学。
他想到了自己那些在油灯下演算出无人能懂的符号和规律,想到了核对账目时,掌柜偶尔会露出带着点依赖的赞许眼神。那是他贫瘠生命中,为数不多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