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回 杀翟让李密负友 乱宫妃唐公起兵
有词曰:“荣华自是贪夫饵,得失暗相酬。恋恋蝇头,营营蜗角,何事能休?……”(词牌“青衫湿”)这世间两类人比比皆是:穷困潦倒时,与人推心置腹、情同手足;一旦身处富贵、手握权柄,言行举止便与从前判若两人,时时防人算计,刻刻怕自己跌落云端。这个毛病,十个人里倒有九个犯。归根到底,是天赋资质与见识学问,限制了格局。
且说秦叔宝在大海寺为张须陀、唐万仞、樊虎重新殡殓,择地安葬,并设道场超度多日,随后与单雄信、罗士信启程,赶至康城与李密、王伯当等人会合。老友重逢,叙旧迎新,好不快活。秦叔宝劝李密以轻骑奇袭东都洛阳,作为根基,再图四方。翟让依计而行,命头目裴叔方带数名精干手下前往东都探查地形与防务,不料行踪败露,三人被俘,以“翟让奸细”之名押至留守宇文都府中审讯斩首,仅裴叔方等两三人生还。此番探查非但未能得逞,反而让东都加强了防备。幸而李密采纳秦叔宝建议,率程知节、罗士信轻兵突袭,悄悄越过阳城、方山,直取洛口仓。翟让、李密后续部队陆续抵达,洛口仓未经激烈战斗便被攻占。李密开仓赈济百姓,四方民众纷纷归附,隋朝不得志的士大夫如朝散大夫时德睿、宿城令祖君彦等也前来投奔。
东都方面很快得知消息,越王杨侗下旨命虎贲郎将刘仁恭、光禄少卿房崱招募二万五千士兵,并知会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前后夹攻洛口仓。不料李密早有防备,分兵五路迎击,隋军大败,刘仁恭、房崱仅以身免;裴仁基听闻东都兵败,按兵不动。经此一役,李密声名更盛。
翟让的军师贾雄见李密礼贤下士,暗中与他结交。翟让本想自立为王,贾雄却借占卜谎称不吉,劝他辅佐李密,称:“他是‘萧公’(谐‘萧’为‘萧索’之象),将军姓翟,‘翟’意为泽,蒲草得泽而生,此乃天命所归。”又有民间谣言流传:“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暗指逃亡的李氏之子(李密),“皇后绕扬州”喻隋主杨广困于扬州不得归,“勿浪语,谁道许”则藏“密”字。于是翟让与众商议,推李密为魏公,设坛即位,改元永平,大赦天下,署元帅府。李密封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徐世积为左诩卫大将军,单雄信为右诩卫大将军,秦叔宝为左武侯大将军,王伯当为右武侯大将军,程知节为后卫将军,罗士信为骠骑将军,齐国远、李如珪、王当仁为虎贲郎将,房彦藻为元帅府左长史,邴元真为右长史,贾润甫为左司马,连巨真为右司马。此时隋官归附者,有巩县柴孝和被任命为监察御史。
裴仁基虽驻守河南,却与监察御史萧怀静不和,萧怀静屡屡寻衅弹劾,令他苦不堪言。贾润甫与裴仁基是旧交,暗中至其营中劝说,裴仁基遂与儿子裴行俨杀了萧怀静,率全军随贾润甫归降李密。李密对他们礼遇有加,封裴仁基为上柱国、河东公,裴行俨为上柱国、降郡公。
李密率军攻占回洛仓后,东都向江都告急。隋炀帝派江都通守王世充率江淮精兵驰援东都,李密遣将抵御。秦叔宝奉命攻打武阳,武阳郡丞元宝藏听闻叔宝兵至,忙召记室魏征商议。这魏征便是华山道士魏玄成,他见天下大乱,知是英雄乘势而起之时,便还俗投身元宝藏幕府。元宝藏忧虑道:“李密兵锋正锐,秦琼英勇善战,本郡精兵又调去东都救援,如何抵挡?”魏征答道:“李密的兵势、秦琼的勇猛,确实如您所言。若以武阳之力相抗,犹如以土堵河。明公不如顺应大势,保全一城百姓。”元宝藏道:“唯有归附一途。烦请足下速速起草降书,前往军前接洽。”
秦叔宝兵至武阳,与魏征相见,老友重逢分外欢喜。叔宝笑道:“当年我便料定先生不会以道士身份终老,果然如此!”问及武阳局势,魏征道:“郡丞元宝藏审时度势,愿献城归附,免动干戈。”叔宝道:“这全赖先生辅佐之力,请随我至魏公麾下呈上降书。”遂留魏征在帐中饮酒叙旧。秦叔宝又作禀启,称魏征有王佐之才,宜委以重任。李密得此荐书,便留魏征为元帅府文学参军记室,元宝藏则被任命为魏州总管。
再说翟让本是有勇无谋之人,起初在群盗中自恃英雄,及见李密足智多谋、屡建战功,便自愧不如。又听贾雄、李子英等人劝说,遂推李密为主,自己甘居其下。然而,眼见众人趋奉李密、其威权日盛,翟让心中渐生不甘。更有其兄翟弘被封为上柱国、荥阳公,此人大老粗一个,竟道:“这是我家的权柄,为何轻易让与他人,反倒在他手下受气?”加之翟让幕府中一班下属,见李密的僚属风光显赫,自己却被冷落,也不免心生怨怼。古人云“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此时若有人从中调停,或可相安无事,怎奈单雄信虽与两边交好,却是个直肠子;王伯当、秦叔宝、程知节只与李密亲近;徐世积虽有谋略,却不愿卷入纷争、惹祸上身。
一日,翟让向新归附李密的鄢陵刺史崔世枢索要钱财,崔世枢向李密求助,李密派人来取,翟让却扣下不放。元帅府记室邢义期因下棋迟到,被翟让杖责八十。房彦藻攻破汝南回营,翟让向他索要金宝,喝道:“你为何只给魏公不给我?魏公是我所立,今后之事还说不定!”因此,房彦藻、邢义期与司马郑颋一同劝说李密铲除翟让。李密犹豫道:“我当初多亏他相助才脱大祸,他是我的功臣。如今贸然加害,世人不知他暴戾,反说我背信嫉贤、容不得人,此事断然不可。”转念又想:“翟让虽是条汉子,但恐日后被手下人撺掇坏了,终究是心腹之患。”郑颋劝道:“毒蛇咬手,壮士不惜断腕。英雄行事,不拘小节。若因贪‘容人’的虚名,而招致杀身之祸,只怕后悔莫及。”房彦藻道:“翟司徒迟疑不决,明公才有今日;若明公也这般迟疑,必被他抢先下手。明公以为他是粗人,不善权谋,却不知粗人胆大手狠,行事最是毒辣。”李密叹道:“诸君为我谋划至此,须得万全之策才行。”
次日,李密设下宴席,邀请翟让及其兄翟弘、侄翟侯,还有裴仁基、郝孝德等人赴宴。李密吩咐将士全部到营外等候,只留少数人在内侍奉。众人退下后,帐中只剩房彦藻、郑颋等几人。酒筵摆开,翟让的司马府属官王儒信及左右随从仍在席间。房彦藻上前禀道:“天气寒冷,司徒的扈从们辛苦,请给予犒赏。”李密道:“可加倍赏赐酒食。”左右随从闻言仍不敢离去,翟让挥手道:“元帅既有犒赏,你们只管去领取便是。”众人叩谢后退出,帐中只剩李密麾下壮士蔡建德持刀站立。
席间闲聊时,李密道:“近日得了几张好弓,可百发百中。”命人取来给众人观赏。他先将一张八石弓递给翟让,翟让道:“这弓顶多六石,我且一试。”说罢离座,将弓拉成满月状。就在弓弦拉满之际,蔡建德突然拔刀,朝翟让脑后劈去,翟让一声怒吼如牛,这位百战英雄竟瞬间命丧当场!
此时,单雄信、徐懋功、齐国远、李如珪、邴元真五人正在贾润甫的司马署中赴宴。众人正举杯谈笑间,小校突然闯入禀报:“司徒翟爷被元帅杀了!”单雄信大惊失色,手中酒杯跌落地上,颤声问道:“为何如此?即便他脾气暴戾,也该宽恕!想当初同在瓦岗起义时,怎料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邴元真叹道:“自古道‘两雄不并立’,此事我早已料到。”徐懋功摇头道:“如今起事之人,谁肯自认居人之下?只可惜……”李如珪忙问:“可惜什么?”懋功答道:“并非可惜翟兄,而是可惜李大哥。”贾润甫听了,不禁点头会意。
众人正议论间,手下进来禀报:“外边有位故人,说是要见李爷。”李如珪出去,拉着一个人的手进来,笑道:“单二哥,又有一位不相识的朋友来了。”单雄信起身一看,原来是杜如晦,众人互通姓名、行过礼后,杜如晦对徐懋功道:“久仰徐兄大才,一直无缘结识,今日得见,足慰平生。”徐懋功谦逊道:“此前我在寨中与刘文静兄相见,他盛赞兄台文章经世、才识敏捷,世间少有。今日兄台到此,我当自愧不如。”单雄信握住杜如晦的手道:“克明兄,自涿州与张公谨处一别,至今未能相见,我等时常想念。今日是何风把你吹来?”杜如晦道:“小弟偶然路过此地,本想会见叔宝兄,不想他领兵去了黎阳。打听得知如珪兄在此,便来探望,不想单二哥与诸位豪杰都在此处。难怪魏公不久便能成就大业,将来麒麟阁上的功勋,恐怕都要被诸位占尽了。”
单雄信却长叹一声道:“人事兴衰无常,谈什么麒麟阁功勋?听闻兄在隋朝做温城县尉,为何被罢官?”杜如晦道:“如今四方动荡,若还贪恋那微薄俸禄,被奸吏当作牛马驱使,何谈成就大事?”众人又闲聊了几句,杜如晦便起身告辞。
李如珪拉着杜如晦、齐国远到自己住处,摆下酒菜细饮。杜如晦问道:“方才我从帅府门前经过,见人声嘈杂,不知发生了何事?”齐国远心直口快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帅府杀了个人。”杜如晦追问:“杀了什么人?”李如珪只得将李密与翟让不和、直至今日下杀手的事说了一遍,叹道:“当初在瓦岗时,李玄邃、单二哥、我与齐兄,都是翟大哥请来共谋大事的,如今听闻他这般结局,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杜如晦点头道:“难怪方才见雄信面色不好,对我也有些冷淡,我还以为他做了官便改了性子,不想竟是心中有事。若玄邃行事如此,与从前大相径庭,未免太过狠心。诸位兄长恐怕尚未寻得真正的归宿,仍如置身砧板之上。”齐国远骂道:“我们兄弟俩又没家眷拖累,光杆儿两条,有好去处便走,管他什么劳什子!”杜如晦笑道:“好去处倒是有一个,只怕二位兄长不肯去。”二人忙问:“何处?”杜如晦道:“今春我在晋阳刘文静府上,结识了柴嗣昌,与他颇为投缘。他说起叔宝兄与二位兄长当年在长安看灯时的豪爽气概,十分赞赏。得知二位在山林聚义,便托我暗中寻访。如今他岳父唐公欲举大事,想借重诸位兄长之力。不想叔宝兄正为玄邃效力,二位若在此处不如意,可同我去见柴兄。倘若事成,自当共享富贵。况且唐公的舅子李世民宽仁大度、礼贤下士,与诸位又是旧交,定会另眼相看。”齐国远摇头道:“我不去,在别人手下受气,不如在山寨做强盗痛快!”
正说着,突然一人闯进来,一把扭住杜如晦的胸口,喝道:“好啊!你竟敢替别人招揽人马,跟我去帅府自首!”杜如晦吓得脸色大变,齐国远见是郝孝德,也急道:“不好!要拼就拼个你死我活!”说着便要拔刀。郝孝德却松开手,哈哈大笑道:“二位兄长莫急,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心中所想与二位相同,若能带上我,今生不忘大恩!前日我听魏玄成说,他途中遇见徐洪客兄,徐兄说真命天子已在太原,玄邃能成什么大事?如今他这般行事,连翟兄都不放过,我们在他眼中更是如草芥一般!”李如珪问道:“郝兄快人快语,那我们该如何脱身?”郝孝德道:“这不难。方才哨马报说,王世充领兵到了洛北,魏公明日必定发兵。到那时,二位兄长只管领一支兵,径直投奔邹县,谁敢来追?”李如珪击掌称妙。郝孝德转向杜如晦问道:“兄此去打算去哪里?”杜如晦道:“此刻回寓所,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景阳。”郝孝德又问:“尊寓何处?”如晦答道:“南门外徐涵晖家。”郝孝德拱了拱手,竟自离去。
杜如晦见郝孝德突然告辞,心中狐疑,与齐、李二人叮嘱几句后,也辞别出门。待他回到寓所,郝孝德已带着两个随从先到了徐家店里。杜如晦见他鞍马行囊俱已备好,惊讶道:“兄为何如此匆忙?”郝孝德低声道:“魏公生性多疑,迟则生变。我得知帅府已下旨,明日五更便要发兵。此刻我们先行一步,方为稳妥。”众人在店里用过晚饭,连夜收拾上路,往晋阳而去。
一行人赶了几日路,来到朔州舞阳村。此时正值仲冬,雪花纷飞,只见树影间挑出一幅酒帘。郝孝德道:“克明兄,咱们在此喝几杯酒再走吧?”杜如晦点头称是。两人下马进店,拣座头坐定,店家很快端上酒菜。他们吃了些面饼,喝了几碗热酒,忽听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两人将牲口牵到一旁加料,转过屋角,只见大树下有个大铁作坊,三四个人正围在火炉边挥锤打铁,作坊外的大树下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盘牛肉、一盘烤鹅和一盘馍馍。一个大汉面南而坐,身长九尺,肩宽体壮,满脸胡须如钢针倒竖,面色似铁般黝黑,双目如朗星闪耀,正威风凛凛地端坐着。他左右两侧各坐一人,一人执酒壶,一人捧酒碗,正殷勤地为大汉斟酒。那大汉也不推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旁若无人。
一连喝了十多碗酒后,大汉忽然掀髯大笑道:“人家借债,都是向富户求助,你俩却偏要向穷人索要;人家借债,都是债主写契约,你俩却让放债的人出帖子,这岂不是怪事?”右侧那人赔笑道:“又不要兄长掏一厘银子,只求您写个帖子,就能救我的命啊!”说着又飞快地斟上酒。大汉爽快道:“既然如此,快拿纸笔来,我写完再喝,省得喝醉了写不好字。”两人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一人进屋取来笔砚放在桌上。右侧那人“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大汉摆手道:“别拜别拜,我写就是了。”他拿起笔问道:“怎么写?快念出来!”两人忙说:“就写‘尉迟恭支取库银五百两正,大业十二年十一月二日票给’。”大汉提笔一挥而就,将笔掷在桌上,又大笑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连谢声都没留,便大步走进对面的作坊里。那两人则喜滋滋地收拾起杯盘,向东而去。
杜如晦见状,忙上前拱手问道:“两位兄长,方才那位大汉是何人,为何你们对他这般恭敬?”其中一人答道:“他姓尉迟名恭,字敬德,马邑人氏。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使一根浑铁单鞭,也曾读过诗书,只是科举不第。见如今四方战乱,便不愿轻易出仕。他祖上本就是开铁作坊的,如今他闲居在家,便以此为生。”杜如晦又问:“方才二位求他写帖子,所为何事?”两人面露难色道:“此事说来话长,不便相告,告辞了。”杜如晦望着尉迟恭的背影,心想这般英雄好汉竟无人赏识,本想在村里多留几日,与他结交后荐给唐公,无奈郝孝德催着赶路,又见随从牵马寻来,只得翻身上马,心中却记下了尉迟恭这个名字。正是:但识英雄面,相看念不忘。
再说唐公李渊,自因触怒隋炀帝后,多亏女婿柴绍不惜耗费珍珠宝玩,结交炀帝身边的佞臣,才谋得外放太原的机会。此时他只求避祸,并无争霸天下的心思。李渊有四个儿子:长子建成,不过是个沉迷酒色、喜好鲜衣怒马的寻常公子;三子玄霸早逝;四子元吉虽心机狡猾,却无霸王之材;唯有次子世民,生来便与众不同。他在永福寺出生,四岁时,有位书生见了他惊叹道:“此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弱冠之年,必能济世安民。”说完便不知所踪。李渊担心此话泄露,派人追杀书生未果,便以为神异,取“济世安民”之意,为次子取名世民。
李世民自幼天资聪颖,见识气量远超常人。作为将门之子,兵书武艺自是精通,更喜好读书史,擅长结交天下豪杰。他虽身为公子,却不吝钱财,常以重金结交贤士,轻财好士的名声远近闻名。其中与他最投缘的,是武功县人刘文静,此人现任晋阳令,智谋过人,文武双全。此外还有池阳的刘弘基、妻族的长孙顺德,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与那些沉迷享乐的纨绔子弟不同。他们见天下大乱,认为李世民有真主之资,私下里常以汉高祖自比。
恰逢李密起义,刘文静因与李密是姻亲,被牵连入狱。李世民得知后,私下里到狱中探望。刘文静心中暗喜,试探道:“如今天下大乱,非有商汤、周武王、汉高祖、光武帝那样的才能,不能平定天下啊!”李世民答道:“怎知没有这样的人?只是无人识得罢了。我今日来见你,并非像寻常人那样叙旧,而是想与你商议大事。”刘文静见时机成熟,便说:“如今隋炀帝巡幸江淮,隋军在河洛一带集结,李密围困东都,各地盗贼蜂起,大则占据州县,小则啸聚山林,数不胜数。在此之际,若有真主能驾驭群雄,把握时机,振臂一呼,天下不难平定。如今太原百姓为避战乱,纷纷涌入城内,我做了几年晋阳令,熟识当地豪杰,一旦召集,可得数十万人;再加上唐公麾下的军队,又有几万兵力,只要一声令下,谁敢不从?趁此机会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出半年,帝业可成!”李世民笑道:“您的话正合我意。”于是开始暗中招募门客,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举事。
过了一个多月,刘文静获释出狱。李世民准备起事,却担心父亲不同意,便与刘文静商议对策。刘文静道:“唐公向来与晋阳宫监裴寂交好,对他言听计从,要促成此事,非他不可。”李世民心想,此事难以直接开口求裴寂,又知裴寂喜好饮酒赌博,便从这方面入手,与他套近乎。他拿出数万钱,嘱咐龙山令高斌廉与裴寂赌博,故意输钱给裴寂。后来裴寂得知这是李世民的意思,心中大喜,与李世民也渐渐亲近起来。李世民见时机成熟,便将起事的想法告诉了裴寂,裴寂慨然应允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裴寂日夜思索,终于想出一计,径直来到晋阳宫。此时,张妃、尹妃正在庆云亭前赏玩腊梅,见裴寂到来,便问道:“你从何处来?”裴寂笑道:“臣来也是想折花取乐啊。”张夫人打趣道:“花是女子佩戴的,与你何干?”裴寂故意叹道:“夫人以为男子就不能戴花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这花虽美,只能用来赏玩装饰,解不了人的寂寞,也挡不住人的患难。”尹夫人好奇地问:“那你且说说,什么能解寂寞、挡患难?”
裴寂压低声音道:“如今隋室混乱,陛下巡幸江都,乐而忘返;太子年幼,国中无主,四方群雄并起,割据一方。最近传闻马邑校尉刘武周占据汾阳宫,自称可汗,声势浩大。汾阳与太原相距不远,若他的军队杀来,谁能抵挡?臣虽为副守,却才智微薄、兵力薄弱,恐怕难以保全自身,你们又如何能安稳?”两位妃子大惊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若真如你所说,我们姊妹俩就完了!”裴寂见状,趁机说道:“如今臣有一计,与夫人商议,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能换来一生富贵。”尹夫人忙道:“富贵不敢奢望,只求免祸就好!”
裴寂进一步说道:“留守李渊,麾下有几万兵马,其子李世民更是英雄无敌,广结四方豪杰,早有举大事的打算。只是担心李渊不肯,所以不敢轻动。依臣看,天下不久必将归李渊所有。你们二人在这深宫之中,夜夜寂寞,已有多年。何不在此机会,侍奉李渊,既可转祸为福,将来不是做嫔妃就是做皇后,享受无尽富贵,岂不是美事?”张夫人叹道:“我们早已看出唐公胸怀大志,只是一直不好向你开口。但只怕唐公忠于隋朝,拒绝我们,若事情泄露,如何是好?”裴寂胸有成竹道:“只怕二位夫人心意不坚,若心意坚定,何愁不成!”两位夫人听了,顿时喜笑颜开,说道:“若能成事,您的大恩,我们姊妹终身不忘。但不知该如何行事?”裴寂附耳低语,将计划告知二人,两位夫人连连点头称是。
次日,裴寂在晋阳宫设下宴席,派人去请李渊。没过多久,李渊应邀而至。二人见面后,入席就座。裴寂席间只字不提李世民谋划之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劝酒。在裴寂的殷勤相劝下,李渊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
此时,裴寂开口道:“光喝酒太无趣,有两位美人,唤来为明公助兴如何?”李渊醉意朦胧中笑道:“知己相聚,正缺如此,有何不可?”裴寂立即吩咐左右去传唤。不多时,只听见环佩叮当作响,一阵馥郁的香气飘来,两位姿容绝艳的美人款步走出。李渊定睛细看,只见她们柳眉杏眼,身姿婀娜,周身萦绕着说不出的风情,当真是花嫣柳媚,恍若从画中走出的仙子。
两位美人走到筵席前,盈盈下拜向李渊行礼。李渊慌忙起身回礼。裴寂让人拿来两个座位,安排美人坐在李渊左右两侧。李渊本就酒后糊涂,也未询问二人来历,见美人容貌艳丽,便更加放开酒量畅饮起来。席间,两位美人温言软语,极尽殷勤之态,裴寂又在一旁不停劝酒,李渊很快就醉得意识模糊。
见李渊醉得不省人事,裴寂悄悄离席而去。李渊又强撑着喝了几杯,双脚发软,站立不稳。两位美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将他带去休息。此时的李渊醉眼朦胧,早已分不清身处何处,沉沉睡去。
等李渊一觉醒来,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心中顿时惊疑不定。再一看,自己竟睡在雕龙画凤的龙床之上,身上还盖着华丽的黄袍,更是大惊失色,急忙问道:“你们二人究竟是谁?”两位美人笑意盈盈地答道:“大人莫慌,我们并非旁人,乃是宫中的张妃、尹妃。”
李渊听闻,脸色骤变:“你们是宫中贵人,我怎能与你们同榻而眠?”说着便慌忙要披衣起身。两位美人赶忙劝阻道:“陛下南巡至今未归,天下群雄并起。裴公有意辅佐大人成就大业,所以让我们来侍奉大人,为日后做打算。”李渊满心懊恼,长叹道:“裴玄真这是要害我啊!”
李渊起身走到殿前,裴寂迎上来,故作轻松地说:“这深宫之中无人知晓,何必起这么早?”李渊眉头紧皱:“即便无人发现,我这心里也是惶恐不安。”裴寂劝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英雄为了天下,何必在意这些?”说着便让左右端来水,伺候李渊梳洗。
等李渊梳洗完毕,裴寂又摆上酒菜。几杯酒下肚,裴寂见时机成熟,便正色道:“如今隋主无道,百姓困苦不堪,各地豪杰纷纷揭竿而起,晋阳城外已然成为战场。明公手握重兵,令郎暗中招兵买马,为何不顺应民心,举起义旗,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就万世不朽的功业?”
李渊闻言大惊失色:“裴公何出此言!这是要给我招来灭族之祸啊!我李渊一向受隋朝厚恩,绝不能做出这种事。”裴寂却不慌不忙:“当今圣上刑罚严酷,民间盗贼横行,明公若死守小节,恐怕离大祸临头不远了。倒不如顺应民心,起兵反隋,还能转祸为福。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万不可错过!”
李渊连连摆手:“裴公切莫再说了,万一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裴寂突然笑道:“昨日让两位美人侍奉明公,其实是担心明公不肯答应举事,这是我与令郎再三斟酌后想出的办法。一旦事情败露,我们都要被诛杀。”李渊摇头道:“我儿绝不会做这种事,裴公为何要陷人于不义?”
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走出一人。此人头戴束发金冠,身穿团花绣袄,正是李世民。他朗声道:“裴公所言,句句切中时务,父亲应该听从。”李渊见是平日里就爱惹事的儿子,故意板起脸,怒喝道:“来人,把这逆子拿下!”
李世民却毫无惧色,直视父亲双眼:“要杀要剐,孩儿绝无怨言。但父亲想想,我若被抓,您的罪名也难以洗脱。如今局势如此,若不举兵起义,难道要坐以待毙吗?”李渊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是家破人亡,还是成就大业,就都由你吧!”
随后,李渊悄悄派人前往河东,将李建成、李元吉召回太原团聚。一切准备就绪后,李渊以“废昏立明”为名,尊立镇守长安的代王杨侑为帝,即隋恭帝。不久,隋恭帝将皇位禅让给李渊。李渊在太原称帝,国号为唐,年号武德,立李建成为太子,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此后,李渊命秦王李世民率军讨伐各路反王,自己则亲自统兵入关。一时间,旌旗蔽日,戈矛如林,一场改朝换代的风云就此拉开帷幕 。
第47回 看琼花乐尽隋终 殉死节香销烈见
有词写道:“兴衰如丸转,光阴速,好景不终留……”(词牌“风流子”)世间祸福盛衰,向来相互依存、此消彼长。最可笑的是,有人将祖宗披荆斩棘打下的江山,仅仅当作自己日夜享乐的资本,沉溺于琼楼玉宇的奢华之中。到头来苦果自尝,连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徒留千古笑柄。暂且按下唐公李渊起兵之事不表,且说隋炀帝在江都芜城,又新造了一座宫院,其奢华富丽更胜从前,还增建了月观、迷楼、九曲池,以及一座气势恢宏的大石桥。此后,隋炀帝整日在迷楼、月观中肆意玩乐,纵情享受。这就好比一棵参天大树,即便枝叶繁茂、根基深厚,若不断遭受众人的攀折砍伐,也会迅速枯萎;更何况人的精力有限,又怎能经得起众多美人的日夜相伴,长久以往,隋炀帝也渐渐感到精疲力竭。
一日,隋炀帝午睡醒来,正倚在纱窗下,看月宾、绛仙逗弄蝴蝶取乐,忽见一名太监匆匆来报:“蕃厘观的琼花盛开了,请万岁前去观赏。”隋炀帝听闻大喜,当即传旨,在蕃厘观设宴,宣萧后与十六院夫人一同前往赏琼花。不多时,众人纷纷赶到,唯独宝林院的袁紫烟因病未能赴约。隋炀帝疑惑道:“琼花是江都独一无二的奇花,朕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听闻花开,特召皇后和众妃同去观赏,为何不见沙妃?”朱贵儿解释道:“妾身离院时,沙夫人说赵王偶感风寒,想必因此未能前来。”清修院的秦夫人微微点头,隋炀帝叹道:“不过伤风小恙,琼花却难得一见,怎么就不来了?”朱贵儿忙说:“万岁有所不知,只要赵王身体稍有不适,沙夫人必定寸步不离,悉心照料。”隋炀帝欣慰道:“赵王得沙妃如此爱护,也算不负朕的托付。”随即下令起驾。他与萧后登上玉辇,十五院夫人和一众美人乘坐香车,浩浩荡荡地向蕃厘观而去。
众人进入观内,只见大殿中供奉着三清圣像。殿宇虽气势恢宏,却已显得破旧,圣像也损毁严重。萧后毕竟是女子,见到圣像便要下拜,隋炀帝赶忙拦住:“朕与你身为帝后,怎能跪拜木偶?”萧后劝道:“神灵威严赫赫,百姓皆仰仗其庇佑,陛下不可不敬。”隋炀帝不再多言,问左右:“琼花在哪里?”侍从答道:“在后面的高台上。”据说这株琼花,是一位道号蕃厘的仙人所种。当年仙人谈及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便取来一块白玉埋于地下,顷刻间便长出一树繁花,花朵洁白如玉,因是玉种所成,故而得名“琼花”。仙人离去后,当地百姓觉得神奇,便建造了蕃厘观纪念此事。如今这株琼花已有一丈多高,花开时洁白如雪,花瓣层层叠叠,宛如仙子裙摆,香气馥郁,与寻常花卉截然不同,因此在江都声名远扬。
隋炀帝和萧后刚转过后殿,远远就望见高台上琼花如雪,晶莹剔透,阵阵异香随风飘来。隋炀帝大喜:“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近前细看,谁知变故突生。刚走到台边,花丛中突然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宫女太监们见状,慌忙举起掌扇、撑起御盖,将隋炀帝和萧后团团护住。待风停后,众人放下遮挡,隋炀帝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琼花纷纷飘落,地上铺满雪白的花瓣,枝头上竟找不到一片花瓣。隋炀帝和萧后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隋炀帝勃然大怒:“朕还没看清楚,就落得这般模样,真是可恨!”他回头看见锦篷内,赏花的筵席早已布置得整整齐齐,笙箫歌舞,热闹非凡,可琼花却已凋零殆尽,心中满是扫兴。
隋炀帝越想越气,怒吼道:“哪是什么风吹落的,分明是这妖花故意作怪,不让朕看!不把它连根砍去,难解朕心头之恨!”说罢便传旨砍花。众夫人纷纷劝阻:“琼花天下仅此一株,不如留着,等来年花开再赏。若砍了,可就绝种了。”隋炀帝怒道:“朕贵为天子都看不成,留着给何人观赏?今日尚且如此,何谈来年?即便绝了种,又有何妨!”他连声催促,太监们不敢违抗,举起仪仗中的金瓜钺斧,对着琼花一阵猛砍。转眼间,这株世间罕见的琼花,便被连根砍尽。隋炀帝没了兴致,也不再饮酒,带着萧后和众妃子返回宫中。
回宫后,隋炀帝对萧后说:“朕与皇后乘龙舟游九曲河如何?”萧后应道:“今日天气晴好,想必湖光山色别有一番景致。”隋炀帝当即吩咐在龙舟上设宴,准备游湖。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苑中,隋炀帝、萧后和众夫人登上龙舟,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两岸风光。然而,众人泛舟许久,却始终提不起兴致。隋炀帝见状,下令停舟上岸,众人改乘辇车,缓缓行至大石桥。此时正值四月初,一弯新月斜挂柳梢,岸边浓荫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隋炀帝和萧后的辇车驶上石桥,这座桥高大宽阔,由洁白的石块砌成,桥面光洁如镜。两岸大树枝繁叶茂,桥下五色金鱼悠然游弋。
此前因琼花凋零,隋炀帝烦闷了大半日,此刻见此美景,仿佛服下了一帖清凉散,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他命人停下辇车,取来两个锦墩,与萧后并肩坐下,又让侍从铺上锦褥,请众夫人一同落座,在桥上摆开宴席。隋炀帝倚着石栏杆,与众人说说笑笑,把酒言欢。秦夫人赞叹道:“此处美景,丝毫不逊色于画中平桥。”萧后好奇问道:“此桥可有名字?”隋炀帝答:“尚未取名。”夏夫人提议:“陛下何不就着今日的情景,为桥赐名,也可留作佳话。”隋炀帝点头称是,低头沉思片刻,又环顾四周,说道:“景物因人才显得更美,古人有七贤乡、五老堂,都是以人数命名。今日朕与皇后,加上十五位妃子,再算上朱贵儿、袁宝儿等七人,正好二十四人,就叫它‘二十四桥’,岂不妙哉?”众人纷纷称好:“好一个‘二十四桥’,足见陛下公平之意!”随即举杯敬酒。
隋炀帝心情大好,连饮数杯,忽然想起:“朕先前在影纹院,听闻花妃的笛声悠扬动听,令人心旷神怡。何不请她吹奏一曲?”梁夫人道:“笛声远听,更显悠扬婉转。”狄夫人笑道:“昨夜在夏夫人院中,于望蝶楼上,听李夫人和花夫人一个吹笛、一个唱歌,起初还能分清笛声与歌声,到后来,只觉声韵交融,听得人如痴如醉。”萧后佯怒道:“这般盛会,也不叫上我。”隋炀帝问:“她们唱的是新词还是旧曲?”夏夫人答:“是沙夫人新填的一曲《北骂玉郎带上小楼》,写得十分精妙。”隋炀帝来了兴致:“妃子可还记得?念来与朕听听,看写得如何。”夏夫人便念道:“小院笙歌春昼闲,恰是无人处整翠鬟……”隋炀帝听罢,感叹道:“沙妃真是女中才子,词中情意真挚,文采斐然。来人,快给李夫人、花夫人敬两杯酒,让她们到桥东得月亭中演奏,朕要好好欣赏。”花、李二夫人见隋炀帝兴致正浓,推辞不得,只得饮下美酒,起身前往得月亭。那亭子高耸敞亮,位于苑中绝佳位置。二人手持像板,吹奏玉笛,歌声婉转,笛声悠扬,真可谓余音绕梁。隋炀帝听得如痴如醉,不住赞叹。
此时月至初七八,月光朦胧。隋炀帝道:“树影浓重昏暗,不如将宴席移到亭子上去?”说罢便起身,与萧后、众夫人一边听曲一边缓步前行。刚到亭前,乐曲恰好奏完。花、李二位夫人见状,连忙出亭迎接。隋炀帝对她们笑道:“妙音出自佳人之口,听来令人神魂颠倒,二位的技艺堪称双绝!”宫人随即摆上宴席,炀帝命左右快给二位夫人斟酒,又对萧后感慨:“今日虽被琼花败了兴致,但若论此刻的赏心乐事,反倒比往日更有趣味。”萧后附和道:“全赖众夫人助兴。”
酒过数巡,月已西沉,灯烛也渐显昏暗。李夫人微笑道:“此时若各戴一支狄夫人做的萤凤灯,无需举火便自有光亮。”萧后好奇追问:“萤凤灯是何物?”狄夫人赧然道:“不过是个玩意儿,哪是什么好东西!听这嚼舌根的,在陛下、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六月的债还得快呢。”隋炀帝大笑:“好不好且取来瞧瞧。”狄夫人无奈,只得吩咐宫奴:“去院中把妆奁里做好的萤凤灯尽数取来,再叫宫监多扑些流萤收在盒里。”
不多时,宫奴捧来一只金丝盒呈给狄夫人。狄夫人取出一支萤凤灯,用凤舌状的机关挑开,放入一二十只萤火虫,献给萧后。炀帝与萧后仔细端详,只见这灯以蝉壳为翅翼,与凤身相连,头顶装饰五彩绣绒毛羽,凤冠以珊瑚扎成,口中衔着一颗明珠,整盏灯宛如活物,荧光透过蝉翼映于外,戴在头上,双翅不需摆动便自然轻摇。炀帝赞叹:“妃子慧心巧思,当真出神入化!”萧后也连称巧妙,将灯递给宫人插在发间。狄夫人又往其余七八盏灯中放入萤火虫,分送给众夫人。一时间,众人头上恍若缀着十六盏明灯,将宴席照得透亮。
隋炀帝拍手大笑:“妙极!萤火之光今夜可谓大功一件,何不多捉些流萤放入苑中?虽不及月光明亮,却也能照亮四野。”萧后称善,炀帝当即传旨:“无论宫人内监还是百姓,凡收得一囊萤火虫者,赏绢一匹。”令下之后,众人纷纷捕捉,不过片刻便收得六七十囊。炀帝命人按数赏赐绢匹,又让捕萤者在亭前亭后、山间林间遍撒流萤。霎时间,但见万千流萤腾空而起,恍如漫天繁星坠落碧落,将四周照得一片璀璨。炀帝与众夫人见状,无不鼓掌称快,传杯换盏间,直饮至四更天方才回宫。
暂且按下炀帝在宫苑中日夜纵乐不表。却说宇文化及乃宇文述之子,官拜右屯卫将军,才能平庸;其弟宇文智及却是个凶狠狡诈之徒。炀帝无道之时,二人也只随波逐流、混日子。是以炀帝东巡西狩,乃至远征高丽、大兴土木,二人从未进谏一言。直至天下盗贼蜂起,朝廷欲征伐却无兵可调,欲巡幸却供给不足,君臣困守江都,眼睁睁看着州县粮仓接连失陷,却都闭口不言,只求苟延残喘。
直至有人来报“李渊反叛,起兵杀入关中”,随驾群臣这才慌了手脚。先是郎将窦贤率本部兵马逃回关中,炀帝闻知后派兵追斩。这一杀反倒激起了变乱——留在江都唯有饿死,逃回关中则要被杀,众人皆想在绝境中寻一条生路,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虎贲郎将司马德勘、元礼,直阁裴虔通,内史舍人元敏,虎邪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勋侍杨士览等人商议道:“若众人一同逃亡,朝廷未必有兵力追捕,即便来追,我们人多势众也无需惧怕。”
起初,众人不过谋划逃亡,不想宇文智及得知此事后,却道:“主上无道,但若他的威严仍能施行,我们逃亡仍有风险。如今上天要亡隋室,英雄并起,我等已有上万人马,不如趁势共谋大事,成就帝王之业,共享富贵。”众人齐声赞同,议定推宇文化及为首领。司马德勘先召集骁勇的首领,告知举事之意,众人尽皆应允,于是先盗取了御厩中的马匹,暗中打造兵器。宇文化及又去结交司空魏氏,一时间,举事的风声渐渐传开,宫中苑中都有人得知了消息。
此时,宫女杳娘在侍宴时,将此事奏闻隋炀帝。炀帝命她拆解“隋”字,以占卜吉凶。杳娘道:“‘隋’乃国号,左边‘耳’字半掩,中间含‘王’字,似‘王不成王’,又无‘之’字(走之旁),怕是难以逃脱。”炀帝又命拆“朕”字,杳娘道:“将‘朕’字左边的一竖移到右边,形似‘渊’字。目今李渊起兵,恐怕他当有称帝之虞;若单说陛下,‘朕’字本月中也只含‘八’‘天’二字,怕是……”炀帝大怒,喝问:“那你说朕命当尽在何日?”命她拆“古”字,杳娘颤声道:“命尽在今日。”炀帝追问缘由,杳娘道:“‘古’字加‘日’为‘昝’(此处原文或为拆字附会),且‘音’字含‘十八日’,如今恰好是十八日,再无余地……”炀帝拍案而起,怒喝武士将杳娘拖出去斩了。自此后,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炀帝曾对着镜子自照,叹息道:“好端端的头颈,不知会被谁砍去?”又曾仰望天象,对萧后苦笑道:“外头不知有多少人图谋朕的江山,不过即便亡国,朕大概也能像陈朝的长城公(陈叔宝)一样苟活,你也能如沈后(陈叔宝之妻)一般保全性命吧。”
且说王义早已察觉局势崩坏,只恨自己身为异邦之人,无力回天。他先散尽家财,结交守苑太监郑理、各门宿卫及宇文氏麾下将士,暗中探听他们举事的日期。待得知确切消息,忙让妻子姜亭亭带着小丫鬟,乘一辆空车潜入苑内。姜亭亭常来苑中,无人阻拦,她径直来到宝林院,只见清修院秦夫人、文安院狄夫人、绮阴院夏夫人、仪凤院李夫人,与袁宝儿、沙夫人、赵王等六七人围坐打牌。沙夫人见姜亭亭匆匆赶来,忙问:“外头情形如何?”姜亭亭急道:“夫人们还在此闲坐!大事不妙,变乱就在眼前!王义让我来问沙夫人,可有应对之策?”
众人闻言,尽皆掩面痛哭,唯有沙夫人与袁宝儿神色镇定。沙夫人沉声道:“哭有何用?姊妹们打算如何?”秦夫人叹道:“眼下在座的都是心腹,全听妹妹指挥。其余人前夜还说‘一年里圣上极少临幸,能有多少恩情?左右是个死,随他去吧’——这般态度,便随他们去罢!”沙夫人点头:“我也无甚良策。若没有赵王,我自可生死由心;如今圣上托我照看赵王,便只能将生路寄托在他们夫妇身上。诸位若主意已定,就快回院收拾行装,速来会合。”众夫人一听,纷纷起身赶回各自院落。袁紫烟早因通晓天文,知隋朝气数已尽,一直称病躲在宝林院,此刻细软早已收拾妥当。
三人正商议如何突围,薛冶儿突然冲进院子,见姜亭亭便道:“万幸你也在此!方才朱贵儿姐姐让我转告沙夫人,外头局势危急,今生恐难再相见。赵王是圣上托付之人,万不可辜负。我本想随万岁赴死,可贵儿姐再三叮嘱,让我务必护好赵王……”沙夫人动容道:“我正与姜妹商量,七八个人如何逃得出去?”薛冶儿从袖中取出一道旨意,道:“这是前日圣上要差人去福建采办建兰的旨意,因万岁连日醉酒未发。贵儿姐为保赵王,悄悄偷来交与我,让我与夫人合计逃生之计。”沙夫人落泪道:“贵儿姐真乃忠烈之人!”
正说着,四位夫人已换上随身衣物赶来。沙夫人将旨意给众人看了,秦夫人喜道:“有这道符敕,还怕出不去?”袁紫烟道:“依我看,还是分两批走更稳妥。”姜亭亭灵机一动:“有办法了!快给赵王换上女装,把丫鬟的衣服给赵王穿,再将丫鬟扮成小宫监。我先带赵王出去,丫头领着夫人们改扮后随后出发,到我家会合,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了。”夏夫人皱眉:“可一时哪里去找七八套宫监衣帽?”沙夫人打开箱笼,搬出十来套新旧内监服饰:“早备好了。”众夫人喜出望外,急忙换上行头。
沙夫人正要给赵王梳妆改扮,忽见四位夫人脸上残妆未卸,忙道:“瞧瞧你们,脸上脂粉还没擦净,怎能就这样出门?”众夫人见状,哭笑不得地赶忙收拾。待赵王女妆完毕,天色已暗。沙夫人取来一个金盒,装满花朵让赵王捧着。姜亭亭嘱咐丫鬟:“你随后带夫人们到我家即可。”说罢,扶赵王缓步离院。行至苑门口,二人上车时,正撞见喝得半醉的郑理在门口晃悠。郑理打着酒嗝笑道:“王奶奶要回府?方才在你家喝得痛快!”姜亭亭笑道:“招待不周。”郑理眯眼瞅见赵王,打趣道:“这小姑娘又偷拿苑里的花了?”姜亭亭敷衍道:“是夫人送的。”说罢驱车离去,不过一里路便到了王义家中。王义见赵王安全抵达,忙让妻子别给孩子卸妆,先藏进密室,自己则火速返回苑门接应。不多时,七八个“内监”簇拥着丫鬟赶到,王义领着众人稍作整顿,便准备出城。因各门守卫早被王义以钱财结交,众人一路畅通无阻。待掌灯时分宇文化及领兵杀入宫中时,王义已带着赵王及众夫人逃出禁城。
再看隋炀帝,平日最忌人谈“乱”,一谈便杀,如今却落得众叛亲离,与萧后躲在西阁中相对哀叹。深夜里,宫外喊杀声震天,内监接连来报:“叛贼杀到内殿了!”屯卫将军独孤盛、千牛独孤开远先后战死。乱兵捉住一名宫娥,逼问炀帝下落,宫娥指认在西阁。裴虔通、元礼等人提刀冲上阁楼,只见炀帝与萧后并坐垂泪。炀帝颤声喝问:“你们皆受朕厚禄重爵,为何谋反?”裴虔通冷声道:“陛下只顾自己享乐,从不体恤臣下,才有今日之变。”
话音未落,朱贵儿从炀帝身后挺身而出,指着众人骂道:“圣恩浩荡,你们竟敢昧心!且不说常年厚禄,单说前日陛下念你们多为东都人,久客思乡,特旨搜罗江都寡妇处女,让你们自行婚配。如此恩德,竟说不体恤?”炀帝哽咽道:“朕不负你们,你们何负朕?”司马德勘狠声道:“臣等的确负陛下!但如今天下反叛,两京失陷,陛下无家可归,臣等也无路求生。今日臣节已亏,唯有取陛下之首,以谢天下!”
朱贵儿大骂:“逆贼竟敢狂言!万岁乃天子至尊,君父之尊不可侵犯!你们不过是侍卫小臣,竟敢逼宫弑君,妄图富贵,不怕遗臭万年吗!”裴虔通大怒:“你个贱婢,敢辱骂我等?”朱贵儿仍骂不绝口,马文举恼羞成怒,举刀劈向她的面门,可怜朱贵儿香消玉殒,鲜血溅了满地。
马文举杀了朱贵儿,便要逼炀帝下阁。此时封德彝上阁,对司马德勘道:“许公有令,不必见这昏君,速速动手!”萧后慌忙哀求:“各位将军,主上虽有过失,念在往日恩义,可让他让位,赐他铁券,降为三公,保其周全……”话未说完,袁宝儿竟笑着走来,对萧后道:“娘娘不必哀求,这些贼臣岂会容万岁善终?”又转身对炀帝道:“陛下常以英雄自诩,此刻何必恋栈求生,向贼臣乞怜?人终有一死,妾今日能死于陛下面前,也算死得其所了!”说罢,她突然抽出佩刀,朝脖颈一抹,身子猛地往上一挺,竟撞到梁上,又重重跌下,鲜血如注,娇躯直直靠在窗棂上,死不瞑目。萧后见状,吓得飞奔下楼。
炀帝见状肝胆俱裂,裴虔通等人提刀逼近。炀帝大叫:“且慢!天子死有体面,快取鸩酒来!”裴虔通冷笑道:“鸩酒哪有刀刃痛快?”炀帝落泪哀求:“朕为天子一场,求留全尸!”马文举取来一匹白绢呈上。炀帝大哭:“昔日凤仪院李庆儿梦见白龙绕朕颈项,今日果然应验!”众贼臣命武士一拥而上,将炀帝拖入内室,用白绢缢死,时年二十九岁。后人有诗叹曰:
隋家天子系情偏,只愿风流不愿仙。
遗臭谩留千万世,繁花拈尽十三年。
耽花嗜酒心头痛,(歹带)粉沾香骨里绿。
却恨乱臣贪富贵,宫廷血溅实堪怜。
第48回 遗巧计一良友归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有词曰:“好还每见天公巧,知心自有知心报……”(词牌“雨中花”)自古知音必遇知音,知心人必得知心人相伴,钟情者必有钟情者相报。隋炀帝一生,事事在妇人身上用情,处处在妇人身上留意,最终将锦绣江山轻易断送,却不想竟引出几位感恩知己、报国捐躯的妇人——她们或殉难捐躯,或毁容守节,以报帝王钟情之恩,香名永载史册。
且说司马德勘缢死隋炀帝后,立即报知宇文化及。化及命裴虔通等人带兵诛杀宗室,蜀王杨秀、齐王杨暕、燕王杨倓及各亲王,无论长幼尽皆被害;唯有秦王杨浩,因平素与宇文智及交往密切,得智及全力营救,才保全性命。萧后在营中用军中漆床板改作棺木,将朱贵儿、袁宝儿一同安葬于西院流珠堂。正是:珠襦玉匣今何在?马鬣难存三尺封。
宇文化及杀完诸王,亲自带兵入宫,欲诛灭后妃以绝后患。刚走到正宫,便见一妇人带着许多宫女啼哭不止。化及喝问:“你是何人,在此哭什么?”那妇人慌忙跪倒,答道:“妾身乃皇后萧氏,望将军饶命!”宇文化及见萧后容貌艳丽,心中顿生怜爱,便软下声道:“主上无道,虐害百姓,有功不赏,故遭诛杀,与你无关,不必惊慌。我虽掌兵,实为除暴救民,并无异心;若你不嫌弃,愿与你共保富贵。”说着便伸手扶起萧后。萧后听他言语留情,便娇声啼哭道:“主上无道,理当伏诛。妾身生死,全凭将军做主。”宇文化及道:“你放心,有我在,必保你富贵无忧。”萧后又道:“将军既然如此,何不扶立先帝之后,以彰显大义?”宇文化及道:“我正有此意。”于是传令,奉皇后懿旨,立秦王杨浩为帝,自封为大丞相,总摄百官,封弟弟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异母弟宇文士及为右仆射,长子宇文丞基、次子宇文丞址均执掌兵权,其余心腹也都重重封赏。对于平日有仇怨的大臣,如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等,连同各家子侄一并斩杀。给事郎许善心不肯到朝堂朝贺,化及派人将他擒至朝堂,不久又释放了他;许善心不拜谢便离去,化及大怒,将他杀死。许善心之母范氏九十二岁高龄,临丧不哭,有人问她缘故,范氏道:“他能为国难而死,我有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可哭的?”随后绝食而亡。
宇文化及因将士想西归长安,便奉萧后与新皇一同还京,带着剩下贪生图乐的夫人美人,一路搜刮船只,从彭城水路西上。行至显福宫时,逆党司马德敬与赵行枢,因厌恶宇文化及秽乱宫闱、不恤将士,打算率后军袭杀化及,不料事机不密,反被化及诛杀。行到滑台,化及将萧后与新皇交给王轨看守,自己则直奔黎阳,攻打仓城,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王义夫人带着赵王及众夫人,离芜城二三十里后,借一户民家歇脚,只听见城中炮声不断,往来之人传信说城内发生大变。王义让赵王依旧女扮男装,妻子姜亭亭与袁紫烟、薛冶儿改扮男装,沙夫人、秦夫人、狄夫人、夏夫人、李夫人及使女小环则保持女妆。袁紫烟道:“我夜观天象,主上已遭难;我们虽逃出牢笼,却不知该投奔何处?”王义道:“别处去不得,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众人忙问是何处,王义道:“太仆杨义臣,当年主上听信谗言,收了他的兵权,退归乡里。他知隋朝气数将尽,便变姓埋名,隐居在濮州雷夏泽中。此人智勇双全、忠君爱主,我们去他那里,他见了幼主,自然会有办法。”袁紫烟欣喜道:“他是我的母舅,我常对沙夫人提起,投奔此处最为妥当,不想你们竟想到一处。”于是一行人乘船向濮州进发。
却说杨义臣自大业七年遭谗言被收回印绶后,唯恐大祸临头,便隐姓埋名,隐居在濮州雷夏泽中,每日与渔樵为伴。一日,他惊闻宇文化及在江都弑君乱宫,愤恨不已:“化及庸碌匹夫,竟敢如此猖獗!可惜他弟弟士及向来与我交好,将来天下合兵征讨,我怎忍心见他遭灭族之祸?须速施一计,让他全身避害。”于是派家人杨芳,带一个瓦罐,罐上有他亲笔封记,直奔黎阳送给士及。士及见到杨芳,大喜道:“我正日夜思念太仆公,不知他如今何处?不想你竟来了。”随即引杨芳到书斋,屏退左右,问道:“太仆公现在何处?近况如何?”杨芳答道:“我家主人自遭谗言被罢官后,便改名换姓,在濮州雷夏泽中以渔樵为乐。”士及问:“有书信吗?”杨芳道:“主人确实没写信,只让我带了这个封记之物为信。”士及忙打开瓦罐,见里面只有两颗枣和一个糖龟,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便吩咐手下带杨芳去外厢吃饭,自己则反复琢磨。
忽然,画屏后走出一位美人,乃是士及的亲妹妹淑姬,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她不仅姿容绝世,更兼聪慧过人,见哥哥沉吟不语,便问道:“哥哥,这是谁送的东西,为何如此发愁?”士及道:“是我旧友隋太仆杨义臣送的。他深通兵法,善观天象,因被削去兵权,弃官归隐。今日派人送来一个罐子,封得很密,里面只有这两样东西,这哑谜实在难解。”淑姬看了一会儿,道:“有什么难解的,不过是劝哥哥早早归唐,以脱弑逆之祸。”士及大喜道:“妹妹真是聪明!但我也不便写信,得找几件东西回复他,让他知道我的心意才行。”淑姬道:“不知哥哥主意是否已定,若已定,回复有何难?”士及道:“化及如此行事,我眼看他必败;若不早作打算,悔之晚矣。”淑姬道:“既然哥哥主意已定,愚妹到里边取几件东西出来,让来人带去便是。”
淑姬进去片刻,手里捧着一个漆盒出来。士及揭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小儿玩的纸鹅,颈上系着一个小鱼罾,上面竖着一个算命先生的招牌,扎得端端正正。士及奇怪道:“这是什么意思?”淑姬附在士及耳边说了几句,士及连称妙,将漆盒封好,交给杨芳带回去。
次日,士及进见化及,称:“秦王李世民领兵会合征伐,臣想带几个家人,扮作避兵的百姓,前去探听虚实,数日便回。”化及应允。士及便让妻儿与淑姬扮作男装,收拾细软,离开黎阳,直奔长安。此时隋恭帝已禅位于唐,唐帝即位,改元武德。士及将妹妹献给唐帝为昭仪,唐帝封士及为上仪同管三司军事。
再说杨义臣的家人带着士及的漆盒回到濮州家中,见过家主,奉上盒子。义臣拆开封记,揭开一看,喜道:“我友已找到明主了!”杨芳问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义臣道:“他没什么别的意思,是说‘我谨遵您的命令’!”接着又问:“他在黎阳有什么举动?先帝的子孙,可有一二个免于灾祸?在朝大臣,可有几个尽节的?”杨芳答道:“萧后已经失节,夫人嫔妃逃走了不少;只有朱贵儿、袁宝儿骂贼而死;翠华院花夫人、影纹院谢夫人、仁智院姜夫人都自缢而亡。化及见景明院梁夫人容貌艳丽,想留她侍奉,夫人破口大骂,化及好言相劝,夫人仍骂不绝口,遂被杀死。袁家小姐不知去向,遍寻不着。帝室宗亲几乎被诛灭殆尽,只有秦王杨浩因与智及亲近,勉强被尊为帝,不想前日又被化及用鸩酒毒死。听说还有个幼子赵王杨杲逃出,化及正派人四处缉拿。”
听闻杨芳详述江都惨状,杨义臣猛地拍案而起,泪水夺眶而出:“狂贼竟敢如此惨无人道!满朝官员或许多有贪生怕死之辈,可天下藩镇大臣中,难道就没有一位忠臣义士,愿起兵讨伐这逆贼吗?”他悲恸痛哭,这一夜满心忧闷,在书房点上一支画烛,一边翻看书籍,一边连连叹息。
到了二更时分,杨义臣只觉神思倦怠,躺上床却辗转难眠。此时庭院中月光皎洁如白昼,恍惚间,他只觉自己已飘到屋外。双脚尚未站稳,便见一人头戴纱帽、身着红袍,神色慌张地匆匆赶来。杨义臣定睛细看,竟是给事郎许善心。他急忙问道:“许公为何到此?”许善心急切说道:“将军正好在此,速速上前接驾!”杨义臣一听,以为隋炀帝尚在人世,赶忙快步迎上前去。
只见隋炀帝头戴软翅幅巾,身着暗龙衮袍,脖颈处缠着一块白绢;两个宫人脸上血迹斑斑,正搀扶着隋炀帝。杨义臣见状,慌忙伏地叩拜。却见隋炀帝双手掩面,只听其中一个宫人开口说道:“老将军,陛下有托,若小主母子到来,还望将军悉心保护。陛下只有这一句话,将军请起吧。”杨义臣正要询问小主身在何处,抬头一看,眼前竟空无一人。他猛然惊醒,此时月色西斜,雄鸡报晓,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杨义臣对这离奇梦境深感惊异,起身拄着拐杖,唤来小童打开大门。他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却不见任何异样。就在这时,水面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摇橹声,一艘小船缓缓驶入港湾。杨义臣带着小童躲到树后,只见小船靠岸后,一人从船中钻出,跳上码头,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此时天色尚早,家家户户还未起床,杨义臣忍不住上前搭话:“朋友,你从哪里来?找谁?”那人赶忙拱手行礼:“在下从遭遇变故的江都而来。”说话间,他上下打量着杨义臣。
杨义臣也仔细端详对方,试探着问道:“足下莫非姓王?”那人揉了揉眼睛,一把抓住杨义臣的手,压低声音说:“老先生可是杨公?”杨义臣刚要回应,那人又急忙道:“且慢,小主和夫人们还在船上。”杨义臣一听,忙说:“天快亮了,快请小主上岸!”他让小童打开正门,自己回屋换上整齐的巾服,站在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只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王义在旁一一介绍:“这位是……那位是……”正说着,身着男装的袁紫烟快步跨进门来,见到杨义臣,激动地喊道:“母舅,外甥女来了!”话未说完,泪水已夺眶而出,就要行拜礼。杨义臣连忙伸手扶住,仔细辨认后惊喜道:“原来是袁家甥女!前些日子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直没有消息,如今可算来了!先别急着行礼,快到里面去,帮赵王和夫人们换身合适的衣服。”
原来,杨义臣的原配罗夫人早已离世,如今只有如夫人王氏相伴,王氏育有一子,名叫馨儿,年仅五岁。此时,王氏迎出来将众人接入内室。杨义臣与王义留在草堂中,王义将从宫苑出逃到一路奔波至此的详细经过,向杨义臣娓娓道来。不多时,赵王在沙夫人的牵扶下走了出来。赵王虽年仅九岁,却聪慧过人,沙夫人牵着他的小手,身后跟着一众夫人,场面既庄重又透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不易 。
杨义臣见赵王换上男装,只见他面庞方正、双耳饱满,眉眼清秀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贵气,俨然一副金枝玉叶的模样,心中不禁涌起敬意。他吩咐童子在地上铺好毡条,摆上一把椅子,准备行君臣大礼。赵王却紧紧拉着沙夫人的手,说道:“母亲,如今是什么时候了,老先生还要行这样的大礼?要是这样相待,可就违背了我们母子来此的本意。”他站在原地,说什么也不肯上前就座。
袁紫烟见状,赶忙劝道:“母舅,赵王年纪还小,不必如此郑重,您就行寻常之礼吧。”杨义臣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请小主先到毡条上,老臣好行礼。”赵王却坚持道:“应该先拜见过母亲,然后再拜我。”沙夫人推辞道:“论起体统,自然该先拜你。”赵王认真地说:“母亲,如今我们身处困境,还讲什么体统?若不是先帝将我托付给您,又多亏您一路悉心照料,我恐怕早已和蜀王杨秀、齐王杨暕一样,成了黄泉下的幽魂了!”
杨义臣听着赵王这番有条有理、深明大义的话,心中暗暗惊叹。袁紫烟和薛冶儿连忙拉着沙夫人上前,将赵王安排在沙夫人身旁,杨义臣这才郑重地拜了下去。沙夫人含泪回拜道:“隋朝仅存的这一脉,全指望老先生保全了,若先帝在天有灵,也会感念您的恩德。”杨义臣坚定地答道:“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拜了四拜后起身,接着与四位夫人、薛冶儿一一相见。姜亭亭觉得自己不便僭越,袁紫烟也在一旁再三推辞。
杨义臣对王义说道:“袁贵人是我的外甥女,在这里哪有让她僭越尊夫人的道理?若不是王大夫和尊夫人,小主怎能与我们君臣相聚?况且日后还有许多事,要仰仗王大夫尽心竭力,老夫理应先拜谢。”袁紫烟赶忙拉着姜亭亭站到王义身旁,一同接受了杨义臣的拜礼,随后自己走到下手,向杨义臣拜了四拜。
杨义臣吩咐手下摆下四桌酒席,说道:“本应请各位夫人到内室款待,但这里地处山野,饭菜简陋,实在不成礼数。况且我还有些话要说,大家就在这草庐中随意坐坐,也好一同商量商量。”于是,沙夫人和赵王一桌,秦夫人、狄夫人、夏夫人、李夫人,薛冶儿、姜亭亭、袁紫烟坐了两桌,王义与杨义臣一桌。
酒过三巡,王义感慨道:“老将军这么大年纪,还起得这么早,正好撞见我们,不然我们还得四处打听寻找。”杨义臣便将昨晚隋炀帝托梦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众人听后,无不掩面哭泣。杨义臣对赵王说道:“老臣自从被罢官,就成了山野村夫,本不敢再过问世事。没想到先帝在冥冥之中,还将殿下托付给我。如今殿下和夫人们来到我这简陋的草庐,信任我,我定不会辜负先帝和殿下的期望。但此地房屋简陋,墙矮屋浅,实在不是殿下久居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难以保全。这里最多只能逗留三四日,时间长了恐怕会有变故!”
沙夫人忧心忡忡地问:“那现在我们该投奔何处才好?”杨义臣分析道:“能去的地方倒也有。李密和他父亲原本也是隋朝臣子,如今拥兵二三十万,驻扎在金墉城;东都越王杨侗派左仆射王世充,率领数万大军,据守洛仓;西京李渊,已经拥立皇孙代王杨侑为帝,四处征伐。但这些人不过是暂时借隋朝的名义,成了事就会自立为王,失败了就一同灭亡,都难以长久依靠。我再三考虑,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幽州总管罗艺,他虽然上了年纪,但为人老成练达,一向忠诚勇敢,先帝托付他坐镇幽州,手下精兵强将众多,四方盗贼都不敢轻易进犯。如果殿下和夫人们去了,他必定会热情款待,或许还能在此立足。可惜窦建德势力猖獗,挡住了去路,去那里吉凶难料;若想安稳度日,那就只有义成公主那里。她虽然身处远方异国,但启民可汗为人还算朴实忠厚,不像我们中原人心思复杂。况且我知道他们宗室势力衰弱,只有公主这一支强大却没有子嗣。前些日子,公主和可汗曾来朝见先帝,先帝对他们颇为亲厚。再加上王大夫和他们有些交情,到了那里多加周旋,殿下若肯去,公主一定会以礼相待,保你们平安。只有这个地方能保全大家,其他的我就不敢妄言了。”
赵王和众夫人听了,纷纷点头赞同。沙夫人又问:“老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路途遥远,我们该怎么去呢?”杨义臣答道:“如果殿下主意已定,我会找机会想办法。不过只能是殿下、沙夫人、王大夫和尊夫人,听说薛贵嫔精通骑马射箭,也可以一同前往。至于四位夫人和我的外甥女,恐怕不太方便。”
四位夫人听了,泪水夺眶而出:“我们姊妹五人,发誓同生同死,还请老将军帮帮忙!”杨义臣劝道:“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这一路艰难,怕你们难以承受。我想问四位夫人,你们是真心愿意为先帝守节,还是打算等待时机,另谋出路?”秦夫人激动地说:“老将军这是什么话!别以为我们只是普通妇人。您自问肯屈身投靠逆贼吗?如果老将军不肯帮忙,我们宁愿投身江河,去追随屈原,又有什么可怕的!”
杨义臣连忙解释:“不是我吝啬计策,只是担心日子久了,你们难以坚持。”狄夫人悲愤地说:“老将军别以为只有男子能尽忠守义,就认定我们女子都是随波逐流之辈!不必远说,就说朱贵儿、袁宝儿和梁夫人,她们为大义骂贼,相继赴难,连隋朝的君臣都该感到羞愧!我们承蒙先帝恩宠,享尽繁华,如今怎能有二心?老将军要是还不相信,我们就以明心志!”说着,她猛地从裙带上抽出佩刀,在自己脸上胡乱划了起来。秦夫人、李夫人、夏夫人见状,也纷纷取出佩刀。沙夫人、姜亭亭、薛冶儿、袁紫烟吓得赶忙上前阻拦,可四位夫人脸上已经划出两道血痕,鲜血直流。
杨义臣慌忙起身,向四位夫人拜倒:“是老臣失言失敬了!先帝一生钟情,果然没有错付!还请四位夫人保重身体!”赵王也急忙起身,扶起杨义臣。杨义臣对四位夫人说:“离这里一两里有个断崖村,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都是朴实的百姓。村里有座女贞庵,庵里有个老尼姑,是高开道的母亲,沧州人,年轻时丈夫去世,她就一直守节。这老尼姑见识不凡,能看透人心。她知道儿子做贼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搬到南方,在这庵里安度余生。那里人迹罕至,车马难至。如果四位夫人愿意在庵里修行,定能保半生平安。至于日常开销,只要我还在,就会一直照应,夫人不必操心。”
四位夫人齐声说:“能有这样的好地方安身,我们就知足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动身?”王义说:“得选个好日子,先派人去通知一声,然后再走。”夏夫人急切地说:“如今这世道,还选什么日子,求老将军尽快去通知吧!”
杨义臣叫来童子取来历书查看,正好明天就是个好日子。众人用完饭,众夫人和赵王便进内室休息。杨义臣叫家童牵出两匹骡子,吩咐家人关好门,带着小童,和王义一起骑上骡子,来到断崖村的女贞庵,向老尼姑说明了来意。老尼姑早就知道杨义臣是忠臣义士,又是庵里的施主,便满口答应,还跟着他们一同返回。
王义对妻子说庵里房屋干净,环境清幽,四位夫人听了都很满意。袁紫烟对杨义臣说:“母舅,我也想出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杨义臣安抚道:“你先住着,我再想想办法。”袁紫烟不再多说,默默退下。
第二天五更天,杨义臣请秦夫人、狄夫人、夏夫人、李夫人下船。沙夫人对赵王、薛冶儿、姜亭亭说:“这一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许老天保佑,我们还能回到中原。日后若想寻访,也得知道地方,我一定要去送送她们。”杨义臣见她说得在理,也不好阻拦。于是,众人一同下船,将四位夫人送到庵中。老尼姑将众人迎了进去,她的两个徒弟贞定、贞静,十四五岁的年纪,也出来见过礼。老尼姑带着众人在庵里四处参观,杨义臣拿出二十两银子送给老尼姑。老尼姑对杨义臣说:“你这外甥女还不是静心修行的时候,日后还有奇遇。”杨义臣点头道:“正是,我也没打算让她留在这儿,今天只是陪夫人们来看看。”老尼姑留众人吃了素斋。
到了晚上,沙夫人、薛冶儿、姜亭亭与四位夫人抱头痛哭,依依惜别。赵王和沙夫人等人回到杨义臣家中。随后,杨义臣派杨芳打听,等有登莱的海船到来,便送赵王、沙夫人、薛冶儿和王义夫妇上船,前往义成公主那里。正所谓:人世道逢多苦事,不过生离死别时。
第49回 舟中歌词句敌国暂许君臣 马上缔姻缘吴越反成秦晋
有词写道:“何自苦奔求,曲尽忠谋?一轮明月泛扁舟,报道知心相遇好,约法难留……”(词牌“浪淘沙”)世间人与人的相逢际遇,皆有定数。有的曾经仇敌,后来却成了彼此敬重的知己,齐桓公与管仲便是如此;也有的敌对国家,反倒结为姻亲,晋文公和秦穆公便是例证。大凡世间那些非凡之人,总会有出人意料的机缘际会,任谁都无法凭借一时的成败兴衰去预判。更何况红线早系,月下老人绝不会随意乱牵姻缘,哪怕相隔万里,也终将促成良缘。
暂且按下王义护送赵王前往义成公主处不表。且说窦建德,在河北初称长乐王时,派遣祭酒凌敬前去劝说河间郡丞王琮,王琮最终献城归降,窦建德便封他为河间郡刺史。河北各郡县听闻此事,纷纷感怀归附。这一年冬天,有一只大鸟栖息在乐寿,数万只小鸟追随左右,过了一天才飞走,当时的人们都认为这是凤凰降临的祥瑞之兆。又有宗城人张亨上山砍柴,偶然得到一块玄圭,他悄悄来到乐寿,将玄圭献给窦建德。借此吉兆,窦建德在乐寿正式称帝,改年号为五凤元年,国号大夏,立曹氏为皇后。
窦建德的发妻秦氏,只生下一女,便是窦线娘。秦氏去世已久。窦建德起兵后,曹旦率领众人前来投奔,窦建德得知他有个女儿,早已到了适婚年龄却尚未出嫁,便娶其为继室。曹氏端庄沉静,平日里不苟言笑,窦建德对她敬爱有加,每逢军中大事,都会与她一同谋划,曹氏堪称闺中贤内助。窦建德还封女儿线娘为勇安公主。窦线娘惯用一口方天戟,舞动起来神出鬼没,又练就一手金丸弹绝技,百发百中。她年方十九,身姿苗条,容貌秀丽,且胆略过人。窦建德一直想为她挑选佳婿,可她坚持要找一个才貌武艺与自己相当的人,才肯应允婚事。窦建德每次出兵,都会让她率领一支军队作为后队。窦线娘还亲自训练了三百多名女兵,让她们时刻侍奉在自己左右。她治军比父亲更加严明,既能严守纪律,又懂得体恤士卒,因此将士们都对她敬重有加。
窦建德称帝后,论功行赏,封杨政道为勋国公,齐善行为仆射,宋正木为纳言,凌敬为祭酒,刘黑闼、高雅贤为总管,孙安祖为领军将军,曹旦为护军将军,其余人等也都各有封赏。此时窦建德统率万余兵马,正准备攻打李密,却听闻宇文化及弑君称帝,不禁怒火中烧,打算即刻出兵讨伐。祭酒凌敬进谏道:“叛臣宇文化及确实罪该万死,但他拥兵几十万,实力不容小觑,必须得有一位足智多谋的大将才能与之抗衡。臣愿举荐一人,辅助主公成就大业。”窦建德忙问:“此人是谁?”凌敬答道:“此人名叫杨义臣,淮东人士,他胸有韬略,腹藏机谋。在隋朝时官至太仆,后来遭奸臣陷害,被罢官还乡,隐居田野,实乃将相之才。”窦建德听罢大喜:“若不是你提起,我险些忘了此人!我昔日与他交过几次手,深知他是栋梁之材,看他用兵之法,天下鲜有人能及。你速速替我备下厚礼,前去聘请!”凌敬欣然领命,辞别窦建德而去。
没过几日,凌敬抵达濮州,先在客店安顿下来,向附近的百姓打听杨义臣的下落。有当地人告诉他:“离城数里之外的雷夏泽中,住着一位老翁,自称姓张,大家都喊他张公,平日里在泽边钓鱼为乐。有人说他原本姓杨。”凌敬便请当地人帮忙雇船引路,一同前往雷夏泽。只见此处山虽不高却灵秀,水虽不深却清澈,松柏郁郁葱葱,猿鹤相伴而行。岸上有几间瓦房,树影在屋前投下阴凉;堤岸边停着一艘大船,与碧绿的湖水相互映衬,景致十分清幽。
当地人指着前方说:“前面那瓦房就是张公的住处,船舫边小船上坐着的老者,想必就是他。”凌敬站起身远远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器宇轩昂,正倚着船舷,独自饮酒;船头上坐着三四个村童,正在齐声唱着村歌。凌敬让船夫远远地把船停下,自己悄悄上了岸,躲在树丛中偷听。只听几个村童唱完后,说道:“张太公,你昨天独自唱的曲子可真好听,今天也唱一首给我们解解闷呗!”那老者微闭着双眼,带着几分醉意说:“你们想听,就别出声,坐好了听我唱。”随即唱起一首“醉三醒”:“叹釜底鱼龙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区区泛月烟波趁,谩持竿,下钓纶。试问溪凤山雨何时定,只落得醉读离骚吊楚魂。”
凌敬听罢,心中感叹:“这分明是感慨世事的隐士之歌,此人必定是杨义臣!”他连忙回到船上,让船夫把船摇过去。船一靠近,那几个村童吓得纷纷跑上了岸。凌敬跨上小船,对着杨义臣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杨义臣抬眼一看,见是一位身着布袍、头戴葛巾的儒者,便问道:“你是何人?”凌敬道:“太仆可还记得我,我是凌敬。自与太仆分别后,没想到您的鬓角都已斑白。回想往昔承蒙您的教诲,至今感激不尽。今日能在此重逢,真是如同拨云见日啊!”杨义臣一听,惊喜道:“原来是子肃兄!许久不见,今日怎么有闲暇前来?快请到我家中一叙!”说着便拉着凌敬的手登上岸,吩咐小童把船撑到船舫那边,自己则与凌敬一同来到草堂。
两人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杨义臣问道:“不知贤弟如今在何处高就?”凌敬道:“自分别后,我一直无处安身,后来见窦建德为人豁达,礼贤下士,便归附了大夏,如今官拜祭酒。因时常想起兄台,所以特来拜访。”杨义臣当即设下宴席招待他。酒过几巡,凌敬示意随从取出金银绸缎,摆在杨义臣面前。杨义臣见状,惊讶道:“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凌敬道:“这是夏主窦建德久仰您的才华,特意命我送来的聘礼。”杨义臣皱眉道:“窦建德与我曾有过节,如今他用财物来招揽我,想必另有缘由。”
凌敬见状,连忙劝说道:“如今圣上被弑,天下英雄纷纷揭竿而起,各地郡守响应诸侯,皆为替百姓除害、安定天下。但凡有些才能的人,都想在此时建功立业。太仆您身负治国安邦之策,用兵如孙吴在世,却隐居乡野,与草木为伴,实在是太可惜了!如今夏主仗义行仁,称帝建国,四方豪杰纷纷响应。他早就听闻您的才能,特意派我前来聘请,希望您能出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辅佐他成就一番盛世伟业。还望太仆不要推辞,以免辜负夏主的一番心意。”
杨义臣却正色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身为隋朝臣子,没能匡正君主的过失,致使他被逆贼杀害;如今又不能为君报仇,却要去侍奉别的君主,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凌敬摇头反驳道:“太仆此言差矣!如今天下英雄各自立国,隋朝早已覆灭,您为何还如此固执?若真想为两位先帝报仇,不如归附夏主,借助他的兵力去讨伐逆贼,这样既能遂了您的心愿,又能报了大仇,岂不是两全其美?”
杨义臣听了这番话,心中有所动摇,沉思片刻后说道:“细细想来,贤弟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我听说窦建德能够礼贤下士,且没有篡逆的恶名。但他若想让我归附,必须答应我三件事,否则我绝不敢从命。”凌敬忙问:“哪三件事?”杨义臣郑重道:“其一,我不归降称臣;其二,不要公开我的姓氏;其三,等擒获宇文化及,报了先帝之仇,就要放我归隐田园。”凌敬笑道:“就这三件事,夏主肯定会答应!”杨义臣这才让人收下礼物,凌敬随即起身告辞。临行前,杨义臣叮嘱道:“此去曹濮山,有个叫范愿的强寇,十分骁勇,他率领数千盗贼,以泰山为巢穴,专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如今他们山寨缺粮,正在四处劫掠。贤弟若能收服范愿,让他为大夏效力,增强兵力,灭掉宇文化及便指日可待。”说罢,杨义臣又在凌敬耳边低语了几句,凌敬连连点头,这才辞别上船。
彼时窦建德每日都在加紧训练军队,时刻准备着征讨宇文化及。一日,突然有消息传来,唐秦王李世民派遣纳言刘文静,带着书信前来,提议双方联合出兵,共同讨伐宇文化及。窦建德展开书信仔细阅读,信中不过是相约一同进军黎阳,合力围剿宇文化及。窦建德看完后,对刘文静说道:“这个叛贼,我早就想讨伐他了,正准备发兵。麻烦纳言回去转告秦王,不必劳他亲自前来,只需派一员副将,领兵前来与我会合,一同诛杀逆贼,以谢天下。”刘文静回应道:“臣奉命出发时,秦王的军队已经离开长安了。”随后,刘文静告辞离去。
窦建德回到宫中,勇安公主窦线娘问道:“唐朝使者来有何事?”窦建德便将秦王来信相约出兵之事告知。窦线娘沉思片刻,进言道:“依女儿之见,父皇暂时不宜立即发兵。如今北方总管罗艺刚刚归附唐朝,他的势力正好截断我们的后路;而魏刁儿拥兵数万,盘踞在深泽县,还自称魏帝,在冀、定等地四处劫掠。这些年来,虽然我们与他表面相处融洽,但终究难以真正信任。不如趁他不备,发动突袭,除掉这个后患。等凌敬回来后,再商议出兵征讨宇文化及之事,这才是万全之策。”曹皇后在一旁听了,也十分赞同女儿的这番见解。然而窦建德却自信满满地说:“我自有打算,你们不必再多言。”
当日,窦建德便调遣十余万精兵,任命刘黑闼为征南大将军,高雅贤为先锋,自己与曹旦统领中军,勇安公主负责后军接应,孙安祖等人则与曹皇后留守乐寿。为稳住魏刁儿,窦建德精心挑选了十二名能歌善舞的女子,派人送给魏刁儿,并承诺让他在北面抵御罗艺,东面防范夷狄;还许诺在诛灭宇文化及后,将隋朝宫中的嫔妃和宝物都送给他。魏刁儿大喜过望,欣然接受了礼物,从此深信窦建德对他委以重任,每日沉迷于酒色之中,对窦建德毫无防备。
殊不知,窦建德正率领精兵,偃旗息鼓,昼伏夜行,悄无声息地直奔深泽县,将城池团团围住。此时的魏刁儿还在醉生梦死之中,毫无察觉。河间使王稼的旧部将关寿,因不满魏刁儿傲慢无礼、不肯重用自己,便趁机杀死魏刁儿,开城向窦建德投降。窦建德认为关寿这种靠献出主人的土地来求荣的行为十分不义,打算将他斩首,好在王琮再三劝谏,窦建德才让关寿继续留在王琮部下效力。对于魏刁儿的旧部将士,窦建德一一授予官职,将魏刁儿掳掠来的百姓全部释放,缴获的金银财宝也尽数赏赐给了自己的将士。
窦建德这番仁义之举很快传开,远近百姓听闻夏主如此宽厚,纷纷心悦诚服,易州、定州等州县也都相继归附。窦建德收编整合军队后,声势愈发浩大,于是率军直扑冀州。冀州刺史为人果敢且有志向,起初想尽办法坚守城池,但最终因寡不敌众,城池被攻破,无奈之下归降了窦建德。窦建德欣赏他的才能,封他为内史,随后又将军队开拔,准备进攻罗艺。
再说罗艺,他本就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虽已年过六十,但依然精神矍铄,与老夫人秦氏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罗艺麾下原本有精兵一二万,可隋炀帝在位时频繁调兵,东抽西调之下,兵力被分散了一万多,如今只剩下六七千人。好在他的儿子罗成年少英勇,有万夫不当之勇,将父亲传授的罗家枪使得出神入化,威力惊人。罗艺夫妇曾想为儿子定下婚事,可罗成认为终身大事,虽说父母有一定的决定权,但自己也得亲自挑选合适的人,因此婚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这一日,罗成接到哨兵急报,得知窦建德率领大军前来进犯,便向父亲请命:“窦建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率领重兵侵犯我们的地盘。孩儿想趁他们还未安营扎寨,带领两千人马迎上去,先打他个下马威,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说不定他们见识到我们的厉害,就会退兵了。”罗艺却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你年轻气盛,总想着凭血气之勇行事,这可不是日后成为大将该有的做法。我自有退敌之策。”
随后,罗艺召集众将,开始部署作战计划:他命令左营总帅张公谨,率领一千精兵,埋伏在城外高山左侧,听到城中子母炮响起,便立即杀出,迎击窦建德的前军;又命右营总帅史大奈,带领一千精兵,埋伏在城外高山右侧,同样听到子母炮声后,出击拦截窦建德的中军;而儿子罗成,则被派去率领一千精兵,在离城三十里的独龙岗下埋伏,待窦建德军队败退时,趁机冲杀其后队,截断他们的辎重粮草;罗艺自己则与薛万彻、薛万均二将,留守城中指挥全局。张公谨、史大奈和罗成各自领命,迅速领兵出城,按照计划埋伏起来,只等窦建德的军队到来。
窦建德亲率大军,浩浩荡荡直抵冀州城下。先锋刘黑闼安营扎寨后,见城中紧闭城门,拒不出战,便在城外叫骂挑衅。待窦建德率主力部队赶到,依旧求战不得,于是下令架设云梯攻城。不料城楼上火炮、火箭齐发,云梯瞬间被熊熊大火吞没,夏军无奈,只能退下。窦建德又调来数百辆冲车,击鼓呐喊着发动进攻,城内守军则用铁锁铁锤,绕城飞打,冲车纷纷损毁。夏军想尽办法,却始终无法破城,双方就这样僵持了数日,士兵们渐渐生出懈怠之意。
一天三更时分,罗艺秘密下达命令,让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传令三军,饱餐战饭,人人口中衔枚,悄无声息地杀出城去。此时夏军正在熟睡,突然一声炮响,金鼓齐鸣,声如山崩海沸。窦建德从睡梦中惊醒,急忙披甲上马,亲随邓文信紧随其后。薛万彻杀入中军,手起刀落,将邓文信斩于门旗下。窦建德迅速迎战薛万彻,高雅贤对上薛万均,刘黑闼则与罗艺交锋。六人战得正酣,只听三声子母炮响,山左山右,伏兵尽出。窦建德心知中计,急忙弃营而逃,一口气退了二三十里。
夏军将士还未喘过气来,忽听山岗下锣声响起,一员英姿勃发的少年勇将冲杀出来。先锋高雅贤见对方年少,挥起大刀便砍,罗成持枪一挡,一枪刺中高雅贤左腿。高雅贤负痛,险些落马,幸亏刘黑闼及时接应。两人与罗成战了十几回合,却敌不过罗成手中神出鬼没的长枪。窦建德见状,担心部下有失,上前助战。罗成越战越勇,虚晃一枪骗过刘黑闼,突然斜刺里挺枪直取窦建德胸口。窦建德大惊,拨马便逃。
战斗一直持续到天明,只见夏军后队一队女兵列阵,中间一员女将格外引人注目:她头戴盘龙裹额,顶上翠凤衔珠,身着锦绣白绫战袍,手持方天画戟,骑一匹青骢马,英姿飒爽。罗成收枪问道:“你是何人?”女将反问:“你又是何人,敢来问我?”罗成道:“你没看见我旗上的字?”女将望去,只见大旗中间绣着个大“罗”字,旁边两行小字“世代名家将,神枪天下闻”,便问:“莫非你是罗总管之子?”罗成也望见对方绣旗上,中间绣着“夏”字,旁边是“结阵兰闺停绣,催妆莲帐谈兵”,心中暗想:“听说窦建德之女勇猛过人,莫非就是她?可惜这样一位巾帼英雄,实在不忍下手。不如羞辱她两句,让她退去。”
于是罗成道:“我看你父亲也算草泽英雄,难道手下没有敢战之将,竟让女儿出来献丑?”女将回怼:“我也在想,你父亲也是宿将,城中难道没有敢死之士,却派小狗出来咬人。”惹得女兵们哄堂大笑。罗成大怒,挺枪直刺,女将持方天戟奋力招架。两人大战二十回合,难分高下。罗成见对方戟法精妙,滴水不漏,心中暗道:“可惜了这等有本事的女子,埋没在草莽之中。我且卖个破绽,射她一箭,吓吓她。”
罗成虚晃一枪,拨马便走,女将紧追不舍。只听弓弦响处,女将眼疾手快,左手一伸,稳稳接住飞来的箭——竟是一支没镞箭,羽旁刻着“小将罗成”四字。她将箭收入箭壶,眉头微蹙,叹道:“罗郎,你好用心!”随即把方天戟搁在鞍鞒上,从锦囊取出一枚金丸,张满弹弓。罗成以为对方要回射一箭,不料金丸飞来,正打在他持枪的右手上,长枪险些脱手。罗成命手下拾起金丸,见上面刻着“线娘”二字,心中一动:“这女子果真有本事,若能娶她为妻,此生无憾!”
再看马上的窦线娘,见罗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心中也暗自欢喜:“难得今日遇见这般郎君,若能嫁给他,也算不枉此生!”两人四目相对,默默凝望,竟在马上相视良久。夏军女兵见状,打趣道:“这位小将军好生奇怪,不战不退,盯着我们黄花公主瞧个不停,莫不是想画个像回去供奉?”罗成笑道:“我看公主芳龄,可是十九岁?”线娘低头不语。有个快嘴女兵抢答道:“一猜就中!”逗得线娘也忍俊不禁。
线娘低声问:“郎君今年贵庚?”罗成答:“比你大两岁。”线娘又问:“令尊令堂可安好?”罗成道:“家母五十九,家父六十一。不知公主许配何人,可曾成婚?”线娘满脸羞涩,低头不答。还是那个女兵说道:“我家公主尚未许人,她早有心愿……”话未说完,见线娘眉头一竖,赶忙住口。罗家小卒起哄道:“既然你我两家主子都未订婚,何不结为亲家,省得日后厮杀?”
罗成催马向前,诚恳道:“公主若不嫌弃,我愿请媒人到府上提亲,不知意下如何?”线娘正色道:“婚姻大事,岂能在军旅中随意谈论。郎君若真心相待,我愿守身等候,只怕郎君心意不坚。”罗成指天发誓:“皇天在上,我罗成若不娶窦氏……”忙问:“不知公主芳名?”线娘示意:“金丸上不是有么?”罗成重新起誓:“我罗成此生不与窦氏线娘结为夫妇,死无葬身之地!”
线娘见他誓言真切,忍不住流下感动的泪水:“郎君既以真心待我,我也定以真心相候。只是若让令尊派人提亲,我父皇定然不会答应。”罗成犯难:“那该如何是好?”线娘思索片刻,问道:“郎君可认得隋太仆杨义臣?”罗成道:“他是我父亲的好友。”线娘道:“此人深受我父皇敬重。等我们灭了宇文化及归来,郎君请他做媒,此事必定能成。”
正说着,远处烟尘滚滚。女兵禀报:“我方援军到了!”线娘含泪道:“话已说尽,郎君请回吧。”两人拨转马头,刚走一箭之地,线娘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罗成纵马追来。她只好再次勒马,问:“郎君既已离去,为何又来?”罗成道:“承蒙公主相许,还望赐我一件信物,日后也好相认。”线娘道:“无需他物,你赠我的箭,我自会珍藏;我这金丸,你收好便是凭证。”
罗成不舍地靠近,迟迟不愿离去。线娘柔声道:“罗郎,你走吧,我要走了。”她用手掩面,拨转马头。临走前,她叮嘱女兵们严守秘密。原来窦建德见女儿迟迟未归,放心不下,派曹旦领兵接应。线娘与援军会合后,一同返程。罗成望见远处追兵赶来,长叹一声,无奈返回冀州。真是应了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第50回 借寇兵义臣灭叛臣 设宫宴曹后辱萧后
有词云:“时危豺虎势纵横,福兮祸所因……”(词牌“朝中措”)祸福与盛衰,犹如一场幻梦。世人往往在梦中经历平常落魄之境时,还能记得自己本来面目;可一旦梦到得意显达之景,不仅忘了本真,连心性都变得贪婪残狠,直到梦中惊醒,才追悔莫及。多少英雄好汉,都难逃此劫。
且说夏主窦建德见女儿线娘平安归来,以为她击退了罗成,心中大喜。可清点兵马时,发现伤亡惨重,只得暂回乐寿,重整军备,再议征讨之事。曹皇后接见夏主与线娘,询问战事经过,勇安公主将详情一一禀告。窦建德叹道:“胜败本是常事,但前日之败,实因我轻敌所致,致使损兵折将。可惜邓文信这样的忠义之臣,竟死于非命。若早听曹旦和文信的劝告,何至于此!”曹皇后问:“他们如何劝谏?”线娘答道:“前日兵围罗艺城池时,母舅密劝父皇:‘大军久驻城下,恐敌军窥见我军懈怠,趁夜劫寨。我军若无防备,必遭重创,需多加防范。’邓文信也进谏:‘战胜后若将领骄傲、士兵怠惰,必遭失败。如今士卒早已懈怠,何况罗艺善用兵法,城中皆是精锐,不可轻视。’可父皇始终不听。”
曹皇后道:“陛下常能以弱胜强,稍得胜利便生骄矜之心,以致损兵折将。若不引以为戒,臣妾等便无所依靠了!”窦建德愧道:“御妻所言极是,今后我定当谨慎。”曹皇后又道:“依臣妾之见,陛下应下罪己诏,去尊号,减膳食,穿素袍骑白马,为阵亡将士发丧,周济其家属,赏功罚罪,以安众心,蓄养锐气,再进兵伐许。如此激励将士,定能战无不胜。”窦建德采纳了她的建议。次日便赏罚分明,亲自祭奠阵亡将士,慰问其家属。远近百姓听闻,无不赞叹敬服。
此时,忽报凌敬回朝,窦建德大喜:“子肃归来,大事可成!”当即登殿召见,问道:“卿长途跋涉,招贤之事进展如何?”凌敬道:“臣奉主公之命,见到杨义臣,转达了您的心意。他起初再三推辞,臣以先帝惨被弑杀、将军当立志报仇相劝,他才慨然应允,但要主公答应三件事。”窦建德问是何事,凌敬一一转述。窦建德道:“若他肯助我征伐,便是我的臣子。只要能尽心讨贼,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凌敬又道:“臣辞别义臣时,他还有密嘱,让主公招纳此人相助,不愁宇文化及不灭。”说罢,附在窦建德耳边低语数句。窦建德感叹:“即便战国时的孙武、吴起,谋略也不过如此!”
次日早朝,群臣行过礼后,窦建德唤来刘黑闼,道:“昨日唐国秦王来信,借粮二千石以充军饷,称伐许之后加倍偿还。我与唐合兵讨贼,如兄弟之国,不可不借。你同凌敬整顿二百辆大车,装满粮米,率士卒护送,中途交割,切勿有失。”二人领命出发。凌敬吩咐军士:“路上盗贼出没,你们都扮成民夫,务必保护好粮草,军装器械随身携带,小心谨慎,违者治罪。”一行人护送粮车前行,不几日便到了曹濮州地界。
却说太行山贼首范愿,自号飞虎大王,手下有三千喽啰,皆勇猛之徒,在曹濮界依山为寨,劫掠客商。这两日正愁粮草不足,忽有喽啰来报:“北路有夏王装载二百辆粮车,援助唐军,且无人护送,极易夺取。”范愿大喜,双手合十道:“来得正好,我正缺粮!”忙率二千贼众下山劫粮。时近黄昏,前哨来报:“粮车围成营垒,民夫都穿着毡衫,既不打更也不喝号,睡得正酣。”范愿闻言,直奔车营,见四下寂静,无人戒备,一声令下,众贼冲上前去。不料掀开盖车的芦席,竟是空车,一粒米也没有。范愿暗叫中计,拨马欲逃,却听四下炮声震天,四五千夏兵层层包围上来,将范愿人马困在核心。
刹那间,火把齐燃,照得如同白昼。夏阵中闪出一员大将,明盔亮甲,手持巨斧,声如洪钟:“范愿草贼,速速下马投降!”范愿喝问:“你是何人?”刘黑闼答道:“吾乃夏国大将刘黑闼!”范愿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想你当初也曾在绿林混迹,何苦为夏家这般卖命?哪有盗寇倒贴买路钱的道理?还不快放我们出去!日后你若兵败,重回旧业,也好相见留些情面。”刘黑闼大怒:“贼子竟敢辱我!”挥斧便砍,范愿举刀相迎,二人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
忽见夏阵中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喊道:“二位将军暂且停手,我来为你们讲和如何?”范愿问:“你又是何人?”来人答道:“吾乃夏国祭酒凌敬!”范愿道:“祭酒如何讲和?”凌敬道:“足下如今如虎落陷阱,纵有双翅也难飞出。何不弃暗投明,归降夏主,一同讨伐宇文化及,为炀帝报仇?届时官封极品,尽享爵禄,不比在此为寇强得多?”范愿犹豫道:“祭酒所言有理,但恐夏主不肯相容。”凌敬道:“夏主招贤纳士,既往不咎,有何不容?”范愿大喜,当即弃戈下马投降,二千贼众也纷纷解甲跪拜。
范愿欲请二人到山寨叙礼,再领兵出发。凌敬道:“刘将军与足下先在寨中歇息,我去雷夏泽邀请杨太仆,一同起行。”说罢,辞别二人,带着随从前往雷夏泽。
自与凌敬分别后,杨义臣每日夜里都仰望星空观测天象。一日,他忽见西北方向,太乙星缠绕在陬宿区域,星光黯淡,似要熄灭,心中大喜,对家仆杨芳说道:“宇文化及的死期不远了!你速速整理好兵器装备,等凌大夫一到,我们即刻出发讨伐叛贼,为君主报仇。”杨芳领命而去。
第二天一早,忽听禀报说凌敬到了,杨义臣赶忙将他迎入屋内。凌敬说道:“我奉夏主窦建德之命,特来邀请您出山相助。您之前提出的三件事,夏主都已应允,范愿也按照计划被收服,正在山寨等候您呢。”杨义臣听闻,欣喜不已,当即设宴款待凌敬。他又叮嘱家中仆人:“要勤恳耕作,打理好农事,我此次前去,大约一个月就回来。”随后,杨义臣便跟随凌敬出发。离开雷夏泽,来到太行山,远远就看见刘黑闼和范愿率领一队人马前来迎接,众人一同进入山寨。
范愿早已得知是杨义臣用计招降自己,急忙上前下拜道:“我本是粗人,承蒙老将军提携,今后愿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跟随老将军一同征战!”杨义臣说道:“你愿意改邪归正,正合我意。只是山寨中掳掠来的女子,应当发给她们路费,放她们回家。日后你建功立业,还怕没有荣华富贵?”范愿满口答应,立即释放了掳来的女子,又下令烧毁山寨。他与杨义臣等人率领着六七千人马,离开曹州,直奔乐寿。
凌敬将杨义臣安顿在驿馆后,便与刘黑闼、范愿一同去拜见夏主窦建德。范愿献上宝物,作为进见之礼。窦建德说道:“你愿意归附于我,为国家效力,这就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我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何用?你暂且收着,日后用来赏赐将士。”范愿听后,对窦建德的贤明深感敬佩。窦建德问凌敬:“杨义臣可曾邀请来了?”凌敬答道:“他现在就在城外驿馆。我觉得此人从前与陛下交战时互不相让,今日若陛下不亲自出城迎接,以隆重的礼节相待,恐怕他心里不安,又怎能尽心尽力为我们效力呢?”窦建德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于是,窦建德备下车马,率领百官出城迎接。来到驿馆,杨义臣行下拜礼,窦建德见他浓眉白发,身着鹤氅,头戴星冠,一副匡扶天下、安定邦国的领袖风范,赶忙以对等之礼回拜。杨义臣推辞道:“我乃亡国之臣,承蒙大王召见,怎敢受此答拜之礼?”窦建德说道:“我敬重太仆是忠义之士,才特地请您来,共同讨伐弑君逆贼。”杨义臣道:“宇文化及那贼子,我恨不得立刻将他诛杀,以谢天下。但之前请祭酒代奏的三件事,还望大王事成之后,能准许我归隐田园。”窦建德郑重承诺:“我向来言出必行,怎会食言!”
随后,窦建德与杨义臣一同进城,将他送至公馆,并设宴以贵宾之礼相待。君臣二人畅谈国事,议论兵法,一直饮到夕阳西下,窦建德才回朝入宫。之后,窦建德选定吉日,出兵讨伐宇文化及。他任命刘黑闼为大将军,挂元帅印;范愿为先锋;高雅贤率前军;孙安祖、齐善行率后军;曹旦任参军纳言;裴矩、宋正本负责押运粮草;勇安公主为监军正使;凌敬与孔德绍留守乐寿,和曹皇后一同监国;杨义臣则随窦建德在军中出谋划策。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着魏县进发。
此时,秦王李世民与淮安王李神通已率先领兵抵达魏县。刘文静带着出使各国的回复归来,禀报道:“魏公李密答应领兵前来会合;王世充无意北伐;夏主窦建德让我转告大王,不必劳您亲自出征,只需派一两员副将,领兵前来一同诛灭逆贼即可。”李世民道:“这正合我意。昨日父皇有旨意传来,说定阳可汗刘武周领兵攻打并州,洛阳王世充侵犯伊州,梁萧铣在峡州劫掠,三路敌军来势汹汹,命我前去征讨。你与淮安王、李靖齐心协力,一同讨伐宇文化及。”说罢,李世民将兵印交给李神通,自己则返回长安。
原来,当年李靖带着张出尘游历至太原,结识了张仲坚、徐洪客,后经刘文静引荐,见到了秦王李世民。李世民见三人气质不凡,料非常人,便以优厚的礼节结交。徐洪客见李世民仪表堂堂,有帝王之相,认定他是天命所归的真主。一次,李世民与张仲坚下棋,第二局张仲坚眼看要输,急忙保住棋盘东南角,李世民却仍想乘胜追击。张仲坚说道:“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这小小一角,就不能让我保全?”李世民微微一笑,停下了手。徐洪客见状,对张仲坚说:“天下大势已定,兄长何必强求?”此后,张仲坚、徐洪客将家财赠予张出尘,二人一同前往海外扶余国,另谋一番事业。而李靖留在秦王幕府中,与李世民意气相投,因此李世民命他协助夏军讨伐宇文化及,并将军机大事托付给他,让他与淮安王共同主事。
再说宇文化及,得知唐、夏、魏三路大军来攻,兵锋锐利,难以抵挡,便拿出府库中的珍宝、金珠、绸缎,招募海贼,企图抵御诸侯联军。徐懋功得知消息后,秘密派心腹将领王簿,带领三千人马,暗藏三百多斤毒药,又授以密计。王簿化名殷大用,混入宇文化及军中。宇文化及大喜,封他为前殿都虞候。
淮安王李神通得到秦王的兵符将印后,进兵攻打宇文化及,在离城四十里处安营扎寨。宇文化及得知李世民已去支援西北战事,便轻视李神通等人,认为他们无谋,急忙率军出城迎战。殊不知李靖足智多谋,暗中派出奇兵。待宇文化及刚立好营寨,准备观战,李靖便命刘宏基率骑兵从侧面突袭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手下大将杜荣、马华急忙舞动画戟,奋力招架。刘宏基手起刀落,将两柄画戟齐齐斩断。杜荣、马华无奈,只能用戟杆朝着刘宏基的马头乱打。宇文化及见状,慌忙逃回,刘宏基也拨马回阵。杜荣又夺过士兵手中的长枪,紧追不舍。李靖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杜荣心窝,杜荣应声落马,许军顿时大败。幸亏宇文化及长子宇文丞基领兵接应,才将他救回。
经此一战,宇文化及弃守魏县,连夜带着萧后逃往聊城。唐兵探知消息后,李靖说道:“贼兵虽败逃至聊城,但实力尚存,一时难以剿灭。我们需先观察其动静,探清虚实,再用奇计破敌。”李神通点头道:“正合我意。”于是,二人带着几名骑兵,来到离营二十里外的高坡上,眺望聊城方向的气色。李靖观察片刻后说道:“宇文化及这个逆贼,败亡就在旦夕之间了。”众将疑惑道:“贼军声势浩大,怎会轻易败亡?”李靖解释道:“聊城上空的气色已绝,宇文化及必死无疑。只是看我们唐营和李密的魏营,也不像是能取胜的征兆,不知这贼子最终会死于谁手?”
话音未落,只见正北方向一股杀气直冲天际,与斗牛星相连,随风飘来,宛如烟火弥漫。李靖见状,面露喜色:“原来擒获此贼的,是来自北方的军队。”此时天色渐晚,成群的鸦鹊归巢,纷纷飞进聊城。李靖突然眼前一亮:“我有计策了!”随即带领众人回营。李神通迫不及待地问:“你想到了什么计策?”李靖凑近李神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神通连连点头,称妙不已。随后,他秘密派遣大将屈突通,带领五百名擅长捕猎的士兵,每人携带兵器和罗网,在郊外巡逻。只要看到从聊城内飞出的禽鸟,便立刻捕捉,捕到活鸟的,按数量给予奖赏。屈突通领命,迅速出发执行任务。
窦建德请杨义臣商议破城之策。杨义臣道:“初到敌境,未知虚实,可先命范愿率三千人马挑战,探清贼军动向,再制定计策,方能万无一失。”窦建德依计而行。杨义臣招来范愿,吩咐道:“此去只需诈败,不可真胜。”范愿领命,率军抵达聊城。宇文化及派长子宇文丞基出战,二人激战五十余回合后,范愿按计划败退二十余里,丞基也未追击,双方各自收兵。随后,杨义臣又命刘黑闼率全军后退二十里。李靖见状,深知这是诱敌之计,便将屈突通捕来的乌鸦、燕雀、鹞鸽等飞鸟聚集起来,把胡桃、李杏的核打开,去掉果仁,装入艾草火种,用线拴在鸟尾上,让军士将这些鸟一齐放入聊城。
当日,宇文丞基击退范愿后回城,向宇文化及禀报,称夏兵不足为惧,次日将率五万精兵决战,定要生擒窦建德、击破唐兵。宇文智及却道:“三路敌军来势汹汹,怎能只以一路兵力抵御?不如派诸将分头埋伏,四路接应截杀,方可确保安全。”宇文化及觉得有理,便派大将杨士览、郑善果、司马雄、宁虎各领计策,埋伏在四方;命太子丞基为前军,御弟智及为中军,自己为后军,分别在聊城六十里外扎营,以号炮为出兵信号,留殷大用与丞址守城护卫。各将领命出城,唯有宇文化及尚未动身。当晚,他正与萧后在宫中熟睡,忽然有人禀报满城起火。宇文化及慌忙出营查看,只见浓烟直冲云霄,烈焰熊熊,顷刻间,整座城被李靖的“火鸟”烧得通红,仓库粮储、城楼殿宇化为灰烬。殷大用又以救火为名,命军士储存三日用水,暗中将毒药投入满城井中。
宇文化及见军士们被烧得焦头烂额,随后又上吐下泻,纷纷病倒,不禁痛哭流涕,以为是上天降罪,要夺自己性命,日夜惊恐不安。夏军细作将此消息报知窦建德,杨义臣料定这是魏国徐懋功和唐将李靖的计策,迅速传令:命范愿率一万步兵,扮成许军,各带记号,趁夜偷过智及大营,在二十里外埋伏;命刘黑闼、曹旦、王琮率五万兵马,与智及对敌;又拨两万精兵,亲自率军劫夺智及营垒;高雅贤、孙安祖、宋正本领四万兵马,埋伏在中道,截击丞基的援兵;留两万兵马,由裴矩留守大营,勇安公主护驾。部署完毕,军士们饱餐战饭,三声大炮过后,窦建德率军直逼聊城。唐营和魏营得知夏主攻城,也放炮助威,从四门发起进攻。
宇文化及催促将士们与殷大用一同出城迎敌。窦建德认出宇文化及,二话不说,挥起偃月刀便砍。宇文化及挺枪迎战,战了二十余合,本指望殷大用前来接应,不料殷大用反而退进城去,大开城门。宇文化及因预先在途中设了智及的伏军,便且战且退。这时,杨义臣已劫了智及大营,纵马赶来,对窦建德说:“主公速进城安抚百姓,收拾国宝图籍,老臣来斩杀此贼!”窦建德拨转马头,领兵进城。杨义臣挺枪刺向宇文化及,两人战了三四合。勇安公主担心杨义臣有失,急忙从锦囊取出金丸,张满弓弦,正中宇文化及面门。三四个手持团牌砍刀的女兵,滚到马前,乱砍宇文化及的坐骑。杨义臣趁机补上一枪,宇文化及翻身落马,被手下捆入囚车。此时,曹旦已斩杀杨士览,刘黑闼等将领仍与智及等三四员敌将混战在一起。杨义臣分开众兵,将宇文化及的囚车推到军前,大声对许兵说道:“你们都是隋朝军民,被逆贼逼迫至此。你们的家属都在关中,如今逆贼已被擒获,若想西归关中,或是归附夏国,均可封官受赏;若不降,我就将你们全部坑杀!”许兵闻言,纷纷放下兵器甲胄投降。智及见兄长被囚,心胆俱裂,又见众军倒戈,忙想率数骑逃入丞基营中,却被孙安祖飞马追上,一枪刺中腰间,跌落马下。杨义臣命军士给智及戴上枷锁,囚入陷车,随后挥兵合剿丞基。
窦建德率军来到聊城,见城门大开,一员将领手捧一颗首级,来到马前禀道:“臣是魏公部下左诩卫大将军徐世积的首将王簿,奉主将之命,改名殷大用,率三千兵马诈称海贼,混入化及城中,被封为都虞候。前日在井中投入毒药,让敌军军士病倒,今日开门迎接大王。这是化及次子丞址的首级,特献上,请大王入城。臣就此辞别。”窦建德道:“卿有破城大功,且留数日,待我犒赏军士后再回不迟。”王簿道:“徐将军号令严明,不敢贪功误期。”说罢告辞离去。窦建德感叹道:“王簿真是大丈夫,由此便知徐世积为主帅何等严明!”
窦建德拥兵入城,到宫中请萧后登上正殿,自己行臣礼朝见,又设立炀帝少主神位,率百官身着素服哀悼。此时,勇安公主带领诸将陆续进宫,将宇文化及、智及押到面前;曹旦献上杨士览首级,范愿献上宇文丞基首级,刘黑闼、孙安祖等押着擒获的许将前来报功。窦建德命武士将宇文化及、智及绑在柱上,凌迟处死,献祭炀帝;又将许将押到神座前,愿降者赦免,不降者诛杀。同时,命人收拾国宝图籍,在龙飞殿摆宴庆赏功臣。此时唐营和魏营已拔寨离去,窦建德忙命孙安祖去请杨义臣,却见留守大营的裴矩派来一人禀道:“杨老将军有一禀帖,差官奉上王爷。”窦建德拆开一看,书上写道:“贼臣化及已擒,臣志已完,惟望大王兑现前言,放臣归隐田园。”后附绝句一首:“挂冠玄武早归休,志乐林泉莫幸求。独泛扁舟无限景,波涛西接洞庭秋。”窦建德看罢,叹道:“义臣离去,我失去了左膀右臂!”刘黑闼、曹旦欲领兵追赶,窦建德道:“我曾答应他,如今若追,便是背约,应成全他的名声。”于是,窦建德将隋宫珍宝全部分赐给功臣将士,把国宝图籍交给勇安公主收藏,随后问萧后:“如今您打算何处去?”萧后道:“妾身国破家亡,今日生死荣辱,全凭大王定夺。”窦建德笑而不语。勇安公主在旁,唯恐父亲重蹈宇文化及的覆辙,忙接口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孩儿先同娘娘回乐寿,一来可让母亲放心,二来大军也可慢慢启程。”窦建德称善,道:“公主所言有理,明日先点两万兵马,同你母舅先回乐寿。”当夜,萧后留公主在寝宫歇息。
次日清晨,曹旦已点兵等候,萧后带着韩俊娥、雅娘、罗罗、小喜儿四个贴身宫人,登上宝辇。勇安公主又在宫中挑选了二三十名精壮宫人、五六个俊俏美女,随后启程。一路上,士马峥嵘,尘土蔽日,军士们齐唱凯歌。
不几日,队伍抵达乐寿,哨马禀报公主回朝。曹后派凌敬出城迎接,凌敬请萧后暂在驿馆休息。勇安公主同曹旦进城,朝见曹后,将隋氏国宝图籍和奇珍异宝呈上,又让带来的宫奴美女叩见。曹后十分欢喜。公主又禀道:“萧后现停在驿馆,请母亲定夺。”曹后道:“这老妇断送了隋朝天下,要她何用?”凌敬道:“主公断然不会做化及那样的事,既然来了,娘娘还应以礼相待,等主公回来,臣自会安排送她离去。”曹旦道:“凌大夫说得对。”曹后便说:“既然如此,在宫中摆宴,就说我足疾未愈,不便迎接,请她进宫相见。”凌敬领命,到驿馆禀萧后道:“国母本当亲自迎接娘娘,因足疾未愈,命臣转达,请您入宫相会。”
萧后登上辇车,回想起隋炀帝在位时,众多扈从百官随驾,是何等的风光显赫;再看今日,人情如此冷淡,心中倍感凄凉。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勇安公主代替曹后出来迎接萧后进宫。只见曹后头戴凤冠,梳着龙髻,身佩鹤形玉佩,身着华丽礼服,相貌端庄威严,全无一丝窈窕轻盈的姿态,由四个宫奴搀扶着走下台阶,迎接萧后进入殿内。
曹后想请萧后上座,行拜见之礼,萧后说什么也不肯,推辞许久,最终只得以宾主之礼相互拜见。行礼完毕,左右侍从便请她们入席。萧后、曹后、勇安公主一同来到龙安宫,只见丰盛奢华的筵席已经摆设妥当。曹后举杯对萧后说道:“我这地方简陋,实在不是您这样的贵人停留的地方,暂时委屈您,实在是怠慢了。”萧后回答道:“我这漂泊狼狈之人,能得到贵国收留,已是万幸,又承蒙如此盛情款待,实在羞愧。”
大家坐下,酒过三巡,曹后问萧后:“东京和西京,哪一处更好?”萧后答道:“西京不过是规模宏大宽敞,没什么幽静雅致之处;东京不但宫室建造得富丽堂皇,而且西苑有湖海山林,十六院有幽房曲室,四季都有无限美景。”曹后道:“听说在那里赌歌题句,剪彩成花,想必娘娘一定有不少佳作。”萧后说:“那些都是十六院夫人做了呈给我和先皇看的,我和先皇不过是评阅罢了。”曹后又说:“还听说有清夜游,马上奏章;演杂剧,月阶试骑,真是千古帝王都没有过如此畅快极乐的事。”韩俊娥在后面代为答道:“那夜因为娘娘有兴致,所以陛下选了许多御马进苑,举行清夜游,通宵盛会。”
曹后问萧后:“她担任什么职务?”萧后指着韩俊娥说:“她叫韩俊娥,那个叫雅娘,这两个原本是承幸美人,那个叫罗罗,那个叫小喜儿,是从小就在我身边的。”曹后对韩俊娥问道:“你们当初共有几个美人?”韩俊娥答道:“朱贵儿、袁宝儿、薛冶儿、杳娘、妥娘、贱妾与雅娘,后来又增加了吴绛仙、月宾。”曹后说:“杳娘是因为拆字而死,朱贵儿、袁宝儿是骂贼殉难的,那妥娘呢?”雅娘答道:“是宇文智及要逼迫她,她跳入池中而死。”曹后笑道:“那人与朱贵儿、袁宝儿、妥娘好痴啊,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不也像你们两个,跟着娘娘,落得快活,何苦白白送命?”萧后以为曹后也和自己想法一样,并不介意。
勇安公主问道:“还有个会舞剑的美人在哪里?”韩俊娥答道:“就是薛冶儿,她同五位夫人与赵王杨政道,先一日逃遁,不知去向。”曹后点头道:“这五六个女子,拥戴了一个小主儿,必定是有见识的。”又问萧后:“当初先帝在苑中,听说虽然给十六院夫人绸缎,但毕竟夜夜要回宫,这也可算夫妇之情很深厚了。”萧后道:“一个月之内,原有四五夜住在苑中。”曹后又问:“娘娘为了绫锦与陛下惹气,逼先帝将吴绛仙贬入月观,袁宝儿贬入迷楼,此事是真的吗?”萧后心里想:“这是当年宫闱之事,她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不如撒个谎。”便说:“我对下人很宽厚,哪有此事?”曹后笑道:“现有对证在此,待我叫她出来,就难以隐瞒了。”于是吩咐宫奴,唤青琴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叩见萧后,跪在台前。萧后仔细一看,是袁紫烟的宫女青琴,忙叫她起来问道:“我以为你随袁夫人去了,怎么在这里?”青琴垂泪不说话。勇安公主答道:“她本是南方人,被我的游骑俘获,知道是随侍宫人的,做人伶俐,倒还可取。”曹后又笑着指着罗罗道:“她可是极遵守娘娘法度的,皇帝要宠幸她,她再三推却,还赠以佳句,娘娘可还记得?”萧后道:“我还记得。”于是朗诵道:“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梁隆颅簇小娥。今日留浓伴成梦,不留依住意如何?”曹后听了感叹道:“词意甚佳,先皇原算是个情种。”
勇安公主道:“到底那个吴绛仙,如今在哪里?”韩俊娥答道:“她听说陛下遇难,就同月宾在月观中自缢而死。”勇安公主又问:“十六院夫人,去了五位,那几位还在吗?”雅娘答道:“花夫人、谢夫人、姜夫人是自缢死的,梁夫人与薛夫人,不愿归附宇文化及,被杀害了,和明院江夫人、迎晖院罗夫人、降阳院贾夫人,乱后也不知去向。如今只剩积珍院樊夫人、明霞院杨夫人、晨光院周夫人,还在聊城宫中。”曹后喟然长叹道:“锦绣江山被几个女子弄坏了,幸好死节的、殉难的,各自捐生以报知己,稍可安慰先帝在天之灵。”又问萧后:“这三位夫人,既在聊城,何不陪娘娘也来巡幸巡幸?”韩俊娥答道:“不知她们为什么不肯来。”勇安公主笑道:“既抱琵琶,何妨一弹三唱?”
此时萧后被曹后母子俩冷一句、热一句地讥讽,实在难以承受,只得厚着脸皮,强辩几句道:“娘娘、公主有所不知,我并非贪生怕死,只因那夜众逆贼入宫,变故突然,尸首血污遍地,先帝尸横床褥,朱贵儿、袁宝儿尸倚雕楹,若非我主持,将沉香雕床改为棺椁,先殓了先帝,后逐个棺殓,妥善安放,不然这些尸首,必定腐烂,不知会是什么结局呢!”曹后道:“这也是一朝国母的责任,我知道娘娘的心意,不肯学那匹夫匹妇,在沟渠中自杀,还希望保存隋祖宗的祭祀,立后以安慰先帝在天之灵,不致灭绝。”萧后听了,忙说:“娘娘此言,实在说到我心里了。”
曹后道:“之前的心意是对的;但不知后来贼臣既立秦王杨浩为帝,为何不久又用毒酒弑杀他。这时娘娘正与贼臣情浓意密,竟不发一言解救,是何缘故?”萧后道:“这时我一条命悬在贼手,即使说话又有什么用?”曹后笑道:“‘未亡人’三字,可以免谈;是为隋氏未亡人,还是为许氏未亡人呢?”说到这里,萧后只有掩面哭泣,连韩俊娥、雅娘也跺脚悲痛。正在无可奈何时,只见宫人报道:“主公已到,请娘娘接驾。”曹后对萧后道:“本该留娘娘再坐一会儿谈心,无奈主公已到,只得委屈娘娘暂在凌大夫宅中安置,明日再派人来奉请。”随即叫人送萧后上辇,到凌敬宅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