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回 李玄邃穷途定偶 秦叔宝脱陷荣归
有词写道:人在世间漂泊,如蓬草般身不由己,缘分却能在瞬间将彼此牢牢系住。可笑的是,有人因此结下冤仇,四处设下陷阱。仔细思量,切莫放纵自己的野心。(词牌“如梦令”)
自古以来,朋友间的结交,夫妻间的姻缘,皆是前世注定的孽缘。真正的朋友,不会因对方贫贱而疏远;真正的亲人,不会因生死而改变心意。然而,也有冤家路窄、仇深似海的情况,有人心怀算计,有人命丧刀下,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恰巧在某一时刻相遇,才成了人们口中的故事。
且说王伯当、李玄邃、邴元真三人与孙安祖分别后,日夜赶路,离瓦岗寨还有二百多里。这天,他们早早出发,走得又饥又渴,忽见山坳里有一户人家。门前竹林茂密,一旁水亭斜立,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景致清幽宜人。王伯当说:“前面到客店还很远,我们不如在这儿找点东西吃,再走也不迟。”众人都觉得可行。
李玄邃正要进门询问,忽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篮桑叶。她身着一件干净整洁的蓝布青衫,腰间系着素雅的绸裙,头上包着一方黑绢。见到生人,她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扭捏拘谨,宛如天外来客,令人眼前一亮。这女子究竟有多出众?有一首《谒金门》词可以形容:她的美无可估量,无需胭脂水粉雕琢。肌肤白皙,气质清新脱俗,连莺燕见了都自愧不如。她不仅容貌出众,举止间还透着文雅含蓄的韵味。偶然相遇,便让人惊叹不已,再大的雄心壮志,在此刻也仿佛烟消云散。
女子迈着小巧的步伐,缓缓走了进去。李玄邃见状,惊叹道:“奇怪!这里又不是苎萝山下,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王伯当劝道:“天下美丽的女子多得是,眼下可不是我们考虑这些的时候。”正说着,屋内走出一位老者,见三人站在门口,便拱手问道:“诸位从何处来?”王伯当答道:“我们赶路匆忙,没吃早饭,如今饥肠辘辘,想在您这儿吃顿饭,定会酬谢。”老者热情地说:“既然如此,请到屋里坐。”
众人来到草堂,重新行过礼。老者谦逊道:“我这儿只有粗茶淡饭,恐怕招待不好各位贵客。”说完,老者进屋取来一壶茶和几个茶碗,带着众人到水亭坐下。李玄邃问:“老伯贵姓?家中有几位令郎?”老者回答:“我姓王,原本住在长安,因世道混乱,才搬到这太平庄,至今已有四五年。家中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邴元真又问:“令郎从事什么营生,现在在家吗?”老者长叹一声:“别提了!昏君又要开凿运河,又要修筑城墙,两个儿子都被抓去做工,两三年了都没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说着,老者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正感叹时,只见对岸走来一个大汉。老者远远喊道:“好了,你可算回来了!”众人问:“这是您儿子?”老者说:“不是,是我侄子。”只见大汉走进水亭,见到老者便磕头行礼。这大汉身高九尺,红发红须,面容威严,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王伯当仔细一看,惊喜道:“原来是大哥!”大汉也十分高兴:“原来是贤弟!”
李玄邃忙问这是何人,王伯当解释道:“他叫王当仁,早年我在江湖做生意时,与他认作同宗,交情很深,没想到分别多年,今日才重逢。”王当仁询问二人姓名,王伯当一一介绍。得知李玄邃的身份后,王当仁大喜,赶忙拜倒在地:“小弟久仰公子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相遇,定是天意!”李玄邃回礼道:“我不过是侥幸活命之人,怎敢劳烦兄长相念。”
老者带着王当仁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一大盘菜肴,又捧着一壶酒说:“荒村野地,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英雄,还请不要嫌弃。”众人连忙道谢,围坐在一起。王伯当问王当仁:“大哥,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王当仁感慨道:“我四处漂泊,走遍天涯,却始终没找到一个能让我托付真心的地方。”李玄邃问:“你都去过哪些地方?”王当仁说:“近处的张金称、高士达,远处的孙宜雅、卢明月,他们都占据城池,但都没经历过大战,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不知诸位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王伯当便将李玄邃等人犯罪被押解,在店里设计逃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王当仁恍然大悟:“怪不得五六天前,有人说梁郡白酒村陈家店里,七八个解差被蒙汗药迷倒,四个重犯逃走,现在连店主人都不见了。地方上报官府,正在发文缉捕,原来就是你们!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王伯当又说起翟让在瓦岗寨聚众起义,想邀请李玄邃一同共谋大事。王当仁立刻表示:“如果公子愿意聚众起事,小弟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愿追随左右!”
这时,老者举起酒杯说:“请诸位英雄喝杯酒,我有句话想说。我有个女儿叫雪儿,今年十七岁,还未嫁人。她从小不喜欢女工,偏爱读书写字,聪明伶俐,还懂音律。我想把她许配给李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李玄邃连忙推辞:“承蒙老伯厚爱,但我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哪有心思考虑成家之事?”
老者笑着解释:“话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哪有不娶妻室的?当年晋文公与狄女有十年之约,与齐女分别五年,最终都团圆美满,成就了佳话。小女眼光高,不肯轻易嫁人,刚才采桑回来,见到诸位,进来说穿绿衣服的公子仪表不凡。我知道她看上了公子,所以才冒昧相告。”
众人这才明白,老者说的正是刚才见到的女子,纷纷劝道:“既然老伯一番好意,李兄就别推辞了。”王当仁也说:“公子留下一件信物当作定亲,等方便的时候再来迎娶小妹就行。”李玄邃没办法,只好解下腰带上的一双玉环交给老者。老者收下后,拿出雪儿头上的一只小金钗,送给李玄邃,又说:“小女终身就托付给公子了,我也不多说了。今晚请各位在此留宿一晚,明日再走如何?”众人碍于王当仁叔侄的热情,只好答应。
第二天五更,众人便起身告辞。老者和王当仁送了二三里路,王当仁对李玄邃说:“我本想随你们一同前往,但两个弟弟还没回家,等有一个回来,我立刻星夜赶往瓦岗寨与你们相聚。”说罢,众人洒泪而别。正所谓:大丈夫不得志时,漂泊无依,就像雪地上的泥迹。
暂且按下李玄邃投奔瓦岗寨翟让一事不表。再说秦叔宝担任来护儿的先锋,用计智取了浿水,暗中渡过辽河,大军攻入平壤,斩杀高丽大将乙支文礼。来护儿上表奏报,等待大军前来合围平壤,一举踏平高丽。炀帝接到奏章后大喜,下旨褒奖,将来护儿晋爵为国公,封秦琼为鹰扬郎将,同时下令催促总帅宇文述、于仲文火速进军鸭绿江,与来护儿会师,合力攻打高丽。
高丽谋臣乙支文德得知宇文述、于仲文贪图利益,便送去胡珠、人参、名马、貂皮等两份厚礼,假意投降。宇文述信以为真,同意受降,还许诺让高丽国王亲自捆绑自己,献上一国地图。谁知乙支文德一出营,便设下计谋,在中途扎营,致使隋军水陆两军无法相互照应。宇文述这才发现中计,急忙带着儿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率领一队人马作为先锋,前去追赶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假装战败,将宇文化及兄弟引入白石山。刹那间,四周伏兵尽出,将宇文化及等人团团围住。双方激战正酣时,突然一阵鼓响,林中卷起一面红旗,上面赫然写着“秦”字。只见一员大将身穿白袍,手持双锏,冲入高丽军阵。他左冲右突,高丽士兵纷纷逃往山谷。乙支文德见状,只好舍弃宇文化及,迎战秦叔宝。他早已疲惫不堪,哪里是秦叔宝的对手,只得丢下金盔,混入士兵中仓皇逃命。
秦叔宝缴获了乙支文德的金盔,还斩获许多敌军首级,向来护儿总管报捷请功。宇文化及在一旁也忍不住称赞:“好一员猛将,多亏他解了我的围!”这时,一名家将凑上来道:“小爷,这人可是咱们的仇人!”化及大惊:“怎么会是我家仇人?”家将解释:“当年元宵节夜里打死公子的,就是他!”智及也惊道:“没错!虽然今日打扮不同,但容貌和之前画的画像一模一样,用的兵器也一样,肯定是他!”
两人回到营中,将此事告知父亲宇文述。宇文述皱眉道:“他如今在来总管麾下,怎么才能除掉他?”智及眼珠一转,献计道:“孩儿有个主意。明日父亲可派官员带着百两银子,去犒赏那厮的部下。他必定会来道谢。他前日在阵上夺了乙支文德的金盔,父亲就说他早就与夷人暗中勾结,故意放跑敌将,到时立刻将他斩首。等到来护儿得知消息,他与父亲同朝为官,犯不着为一个死人争执。”宇文述点头称是:“此计可行。”
次日,宇文述果然派了一名旗牌官,带着百两银子到叔宝营中,夸赞他协同作战有功。按照规矩,叔宝可获得八两花红银,其余百两由他自行分配,用于置办酒肉犒劳部下。叔宝当即把银两分给众人,设宴款待差官。他心里清楚与宇文述有旧怨,但以为对方未必知晓,再说受人犒赏哪有不谢的道理?第二天,他便让朱猛留守营寨,自己带着赵武、陈奇两名把总,前往宇文述营中致谢。
此时隋军正在白石山下扎营,商议攻打平壤之事。叔宝因宇文述派人犒赏,便先到其营中。营门口士兵通报后,一名旗牌官飞奔出来传达:“元帅有令,秦先锋不必穿戎装、戴冠带相见。”原来宇文述怕叔宝身着盔甲、携带兵器,难以近身,这才特意传令。叔宝为人正直,以为这是宇文述对他的优待,便卸下盔甲,换上官服进见。
他走进帐中,只见宇文述端坐上方,两侧站着他的两个儿子,下边则是一众身着盔甲的将领。叔宝与赵武等人近前行参拜礼,递上手本,宇文述却端坐不动,冷冷问道:“听说有个使双锏的叫秦琼?”叔宝答了声“是”,只听宇文述大喝一声:“给我拿下!”话音刚落,帐后冲出一群武士,如鹰抓雁般扑向叔宝。叔宝虽勇,却寡不敌众,尽管力大无穷,却被众人按在地上,绳索断了好几次。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我何罪之有?”
赵武、陈奇两位把总连忙跪下求情:“元帅明鉴,秦先锋屡建奇功,是来爷倚重的大将,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还望宽恕!”宇文述板着脸道:“他长期驻守夷地,与夷人暗中勾结,前日又私吞乙支文德的金盔放他逃走,罪不可赦!”赵武争辩道:“那金盔是临阵缴获的,秦先锋已送来爷处报功。若仅凭猜疑就杀害虎将,恐怕会失了军心!还望元帅看在来爷的面上……”话未说完,宇文智及便呵斥道:“不关你们的事,饶你们死罪,滚出去!”军士们将两个把总推出帐外。
帐内,秦叔宝大声喊冤:“无故杀害忠良,这还有王法吗?”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众人折腾了两个时辰,竟拿他不住。宇文智及恼羞成怒:“干脆乱刀砍了这小子!”宇文述却道:“须得明正典刑,抬出去斩了!”他命军政司写下犯由牌,上面写道:“通夷纵贼,违误军机,斩犯一名秦琼。”士兵们想把叔宝扛出营去,却怎么也扛不动,就这样拖延了大半天。
宇文化及见营中都是自家将领,又见秦叔宝拒不认罪,便冷笑道:“秦琼,你也算条汉子,可还记得仁寿四年元宵节夜里的事?今日落在我们父子手里,你休想活命!”秦叔宝一听此言,猛然跳起:“罢罢罢!原来你们是为了此事。我当日为民除害,你今日为子报仇,我把这颗头还给你便是!只可惜双亲大恩未报,高丽尚未平定。走!随你砍去!”说完,他挺直身子,大步走出营门。
另一边,赵武飞马回营调兵,唯恐耽误时机。刚走了二三里,正巧遇上一队人马,原来是来护儿、周法尚两位总管前来与宇文述、于仲文、卫文升等将领会合。赵武一听是来总管的军队,连忙打马冲进中军,见到来护儿后,滚鞍下马急道:“秦先锋被宇文述骗去,就要被杀了,求老爷速速解救!”来护儿惊问:“这是为何?你先走一步引路,我随后就到!”
赵武翻身上马在前引路,来护儿打马紧随其后,部下将士也一窝蜂跟着赶去。正巧在营外遇上大步走出的叔宝,陈奇紧跟在后。赵武远远大喊:“别往前走了,来爷到了!”话未落音,来护儿已飞马赶到,脸色一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杀我的将官?”随即喝令手下:“快给我松绑!”赵武和陈奇有了来总管撑腰,连忙上前为叔宝解开绳索。宇文述的部下见来护儿动了怒,也不敢阻拦。原本打算慷慨赴死的叔宝,此时自然也不肯轻易送命了。
来护儿命赵武带领三百精勇,先护送秦琼回营,自己则摆开执事,径直闯入宇文述营中,要与他理论。于仲文等将领听说来总管来了,都过营相见,周法尚总管也随后赶到。宇文述得知秦琼已被来护儿救走,只得抢先开口掩饰:“老夫一路听说,本兵前部在平壤按兵不动,还私通夷人交易,老夫原本不敢轻信。前日小儿追击乙支文德,眼看就要擒获,却被贵先锋拿了他一顶金盔放跑了。老夫担心如今大军刚到,营垒未稳,若他勾结高丽兵来劫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才不得不设计除掉这心腹大患。只是军事机密,未曾来得及向来老将军通报。”
来护儿冷笑道:“宇文大人说秦琼按兵不动?他可是破了高丽好几阵!说他私通夷人,可有真凭实据?若说放跑敌将,先有在鸭绿江放他回去的人呢!再说那金盔,他早已报功,并未私吞。咱们做官的,一身精力能有多少,总得寻几个贤才一同出力。今日若杀秦琼,岂不是妒贤嫉能?你我各管一军,你若随意杀我麾下将官,难道不是越权妄杀?”宇文述不敢说出真实动机,只能默默不语。
于仲文等将领纷纷劝道:“宇文大人不过是一时多疑,又没来得及向来大人请教,好在人没伤到。如今正该同心协力破贼,不可伤了和气。”周法尚也上前相劝,还摆下酒席为两人和解。来护儿碍于众人情面,勉强喝了几杯,便与周法尚回营。叔宝出营迎接,拜谢来护儿和周法尚。来护儿担心宇文述日后借故陷害秦琼,便让武茂功代替叔宝担任先锋,调叔宝到海口屯扎。
宇文述、于仲文因粮饷不足,竟轻信乙支文德的诈降书,也不通知来护儿,就擅自撤兵,退到萨水。结果被高丽各城镇出兵截杀追击,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王仁恭战死,薛世雄部下仅剩半数,唯有卫文升部下人马完好无损,其余各军十不存一。败军逃到辽东,隋炀帝得知后大怒,厚恤麦铁杖等人,斩杀监军刘士龙,将于仲文下狱,宇文述等人全部削职,唯独卫文升得到升迁赏赐。此时宇文述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再害秦琼。直到后来宇文化及在江都弑杀隋主时,将来护儿全家杀害,仍是因为当年与秦琼的旧怨。
隋军陆军撤退后,来护儿也下达命令,将后军改为前军。周法尚总管的部队走在最前面,来护儿居中,秦叔宝殿后。大军扬起军旗,擂响战鼓,放炮开船。高丽此前被秦叔宝两次击败,心有余悸,不敢追击,这支军队一路安然无恙。
抵达登州后,秦叔宝便向来护儿提出辞职。来护儿劝说道:“先锋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我已将此事上奏,朝廷已暂授你郎将之职。如今大军班师回朝,即将进行考核选拔,我还要优先举荐你,先锋可不能就这么走了。”秦叔宝诚恳地回应:“小将当初从军,本是为了赡养母亲,对功名利禄并无太多追求。只是感念元帅的厚待,才前来效力,并非贪图爵位赏赐。元帅对我越是提拔,恐怕宇文述对我的忌恨就越深。况且如今山东一带盗贼猖獗,我思乡心切,恳请元帅开恩,放我回去。”来护儿拗不过他,便暂任他为齐州折冲都尉,一来让他荣耀返乡,二来也能让他照管家乡。来护儿命人从军中取出八十两白银,备下花红羊酒,又私下赠送二百两白银、八套彩缎。其他将领也纷纷设宴为秦叔宝饯行,他一一拜谢辞别。正如诗中所云:“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
秦叔宝日夜兼程赶回家中,先是拜见母亲,妻子张氏带着儿子怀玉出来与他相见,罗士信也前来迎接。秦叔宝向家人讲述了自己在朝鲜战场立功,后来遭到宇文述父子陷害,幸得来护儿解救,如今受来护儿举荐,在齐郡任职的经历。一家人听后,欣喜万分。
第二天,秦叔宝进城拜谢张郡丞。在他离家期间,张郡丞时常前来馈赠物品、问候他的母亲。张郡丞也因秦叔宝归来而高兴,认为两人可以同心协力剿除盗贼,扫清齐鲁一带的匪患,老友重逢,彼此都感到欣慰。秦叔宝选定日子到鹰扬府赴任,将母亲和妻子接到府衙居住。张郡丞深知罗士信勇猛,便发文举荐他担任校尉,罗士信每日在军中操练士兵。
此后,秦叔宝、张郡丞和罗士信三人齐心协力,再加上都头唐万仞、樊建威的协助,先后斩杀了长白山贼王薄;平原贼郝孝德、孙宜雅、裴长才等人虽率领的是乌合之众,却也聚集了二十多万兵力,也被他们合力剿灭;后来,涿郡卢明月率领一两万贼兵进犯,同样被秦叔宝、张须陀、罗士信设计击败,落荒而逃。自此,山东、河北、淮西的贼寇,一提起秦叔宝、张须陀的名字,都心惊胆寒。捷报不断上奏朝廷,隋炀帝任命张郡丞为齐郡通守、山东河北十二道黜陟捕讨大使,秦叔宝升任右卫将军,协助管理齐郡鹰扬府事务,罗士信则被任命为折冲郎将,专门负责讨捕盗贼。他们的威名,可谓“临敌万人废,四海尽名扬”。
话说回来,李玄邃、王伯当、邴元真三人与王当仁叔侄分别后,李玄邃在路上对王伯当说:“伯当兄,翟让那里兵马虽多,但冲锋陷阵的猛将还不够。我觉得秦大哥和单二哥,都是你我生死与共的异姓兄弟。如今我们前去聚义,怎能不通知他们,邀请他们入伙呢?”王伯当回应:“叔宝兄正在外领兵,单雄信兄还在家中。只是他怎会舍得抛弃田园家业,前来入伙呢?”李玄邃胸有成竹地说:“我走到这里,相识众多,料想不会有人追查。不如你和元真兄先到瓦岗寨,我转道去单雄信那里。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定能用一番话劝他前来共谋大事,也好彰显我们往日的交情。”王伯当叮嘱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以十日为约。如果十日后不见你到来,我就直接去潞州单二哥那里找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切不可大意,再出什么意外。”李玄邃点头:“兄长不必多言,我心里有数。”说罢,他重新扮成道士模样,三人便分路而行。
王伯当和邴元真又走了两三天,抵达瓦岗寨。不巧的是,翟让此时带兵出征了,寨中只留下徐懋功、李如珪。二人见到王伯当,又与邴元真行过礼后,便问道:“李玄邃来了吗?”王伯当将在白酒村陈家店用药迷倒解差、四人逃脱,以及韦福嗣、杨积善分路离开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还提到李玄邃执意要去劝说单雄信入伙,已转道前往潞州。徐懋功听后,猛地一拍桌子:“大事不妙!玄邃兄恐怕又要陷入危险了!”王伯当大惊,忙问原因。徐懋功解释道:“我之前派人给单二哥送秦叔宝的回信,翟大哥也修书邀请他来瓦岗聚义。没想到他急着送窦建德的女儿去饶阳,回信时对我的差人说,从饶阳回来后,必定会来瓦岗相聚。也就是说,他现在根本不在家。玄邃兄独自一人上路,路途遥远又孤单,如何能保证平安?”
正说着,齐国远押运粮草归来,众人相互见礼。徐懋功当机立断:“今日大家先休息一晚,明日五更,劳烦伯当兄与李如珪、齐国远两位兄弟,挑选四五个勇猛的小校,扮成商人,暗藏器械,火速前往潞州二贤庄。如果找到玄邃兄且平安无事,那便罢了;要是遇到麻烦,就只能动手救人,我随后率领大军前去接应。”
第42回 贪赏银詹气先丧命 施绝计单雄信无家
有诗写道:白狼山千里之外飘扬着旌旗,中原大地疲惫不堪,如同偏远的蛮荒之地。繁重的劳役致使田野荒芜无人耕种,空虚的世道让盗贼在沼泽中兴起。盘踞山中的凶徒如困兽,啸聚水泽的恶人似拦路毒蛇。何时才能在燕然山刻石记功,结束这让百姓流离失所的局面?
人生之事,总是充满变数,颠沛流离、聚散离合,难以预料。然而,只要秉持情义二字,便能感化他人,再大的事情也能勇敢承担。
且说李玄邃与王伯当、邴元真分别后,又赶了三四天路,进入潞州地界,距离二贤庄还有三四十里。这天正走着,迎面匆匆走来一个身着武卫服饰的人。那人盯着李玄邃仔细一看,喊道:“李爷,您这是要去哪儿?”李玄邃心头一惊,来人竟是杨玄感帐下的效用都尉,名叫詹气先。李玄邃不好装作不认识,只得答道:“在这里找个朋友。”詹气先说道:“恭喜您平安无事了。”李玄邃回应:“多亏李总师审察清楚,才免了灾祸。不知兄台在此做什么?”詹气先道:“我也是偶然来这儿拜访亲戚。”说着非要拉李玄邃去酒店喝几杯,李玄邃再三推辞,两人这才拱手作别,分路而行。
原来这詹气先,在杨玄感战败后就归顺了朝廷,还在潞州府谋了个捕快都头的差事。此时见李玄邃走了,心里盘算:“这贼当初在杨玄感幕府时,何等威风,如今也有落魄的一天!可恨见了我还不说实话。我刚才想骗他去酒店趁机拿下,他却狡猾不肯去。我现在悄悄派人跟着,摸清他的落脚点,再去衙门报信,带人把他抓了送官。这可是立功升职、赚取赏钱的好机会,不能便宜了别人。”
主意打定,詹气先赶忙找来一个熟人,远远地跟在李玄邃后面。李玄邃虽然应付过去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加快脚步往二贤庄赶。等赶到时,天色已晚,庄门紧闭,四周一片寂静。李玄邃敲了两三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接着有人点着灯开门出来。李玄邃常来单雄信家,和这里的人大多熟识。开门的人一见是他,忙说:“原来是李爷,快请进!”随即关上庄门,领着李玄邃来到堂下。
李玄邃问道:“员外在家吗?麻烦你通报一声。”那人说:“员外不在,去饶阳了,我这就去请总管出来。”说完便进了内屋。单雄信家有个总管,也姓单名全,四十多岁,为人忠心且有胆识谋略。他从小就在单雄信父亲身边做事,单雄信待他如同亲兄弟,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打理。不一会儿,一个童子点着一盏灯,引着单全出来,将灯放在桌上,换下原先昏暗的灯。
单全见到李玄邃,说道:“听说李爷在杨家起义,可惜事败了。现在到处都画着您的画像,张贴着黄榜捉拿您。不知李爷怎么独自一人到这儿来了?”李玄邃便把前后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又问:“你家员外去饶阳做什么?”单全答道:“窦建德派人来接女儿,员外当初答应亲自送过去,所以就陪着窦小姐一起去了。”李玄邃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单全说:“员外到了饶阳,还要去瓦岗寨见翟大爷。翟家前些日子写信邀请员外,员外答应送完窦小姐就去瓦岗相聚。”李玄邃问:“翟大爷和你家员外是旧相识,还是新结交的朋友?”单全解释道:“翟大爷之前好几次遇到麻烦,都多亏我们员外帮忙,他们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李玄邃感叹:“原来如此,我正是想来邀员外一起去瓦岗聚义,可惜来晚了。”
单全突然问道:“李爷进潞州的时候,有没有碰到熟人?”李玄邃回答:“一路上没遇见什么熟人,就白天碰到了以前在杨玄感那儿的都尉詹气先。他在杨玄感战败后归降了,不知道在这儿做什么。刚才遇见,他还挺热情。”单全听了,眉头一皱,说道:“这样的话,李爷先请到后边书房,咱们再从长计议。”两人提着灯,七拐八绕来到后书房。平日里,只有单雄信十分要好的朋友,才会被带到这里歇息。
李玄邃刚走进书房,就见两个仆人端着酒菜进来,摆在桌上。单全说:“李爷先慢慢吃着,我还有些事要安排。”说完,又对端饭菜的仆人吩咐:“你一个去后边太太那儿,拿后庄门的钥匙,点上灯出去,把夹道里做工的庄户都叫进来,我有话要说。”说完便匆匆进了内屋。换作在别人家,李玄邃肯定会慌张不安、满心疑惑。但这里是单雄信家,即便单雄信不在,他也知道单全是个可靠之人,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安心。此时他腹中饥饿,便放下心来,饱餐了一顿。
刚准备起身,单全进来了,说道:“员外不在家,招待不周,委屈李爷了。卧具已经在里房铺好了。不过还有句话得说,李爷刚才提到的姓詹的,如果是个好人,那是万幸;要是心怀不轨,今晚恐怕就不得安宁,还会有麻烦。”李玄邃正想回应,就见守门人进来禀报:“总管,外面有人叫门!”单全急忙出去,登上烟楼一看,只见一二十人,其中两人骑着马,一个是巡检司的官员,另一个不认识。单全赶忙下来,让人打开庄门,一行人挤了进来。单全带着一二十个壮丁迎上去。巡检司的官员认识单全,问道:“员外在家吗?”单全答道:“家主去西乡收夏税了,不知司爷这么晚到寒舍,有什么事?”巡检司官员指了指旁边的人说:“这位詹都头说有个钦犯李密,逃到你们庄上来了。这可是朝廷要犯,所以我们一同来抓人。掌家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在不在,不妨直说。”
单全义正言辞地说:“这从何说起!我家主人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李密,况且已经出门四五天了。我们下人向来守法,怎会收留陌生人,给家主惹祸?”詹气先急忙辩解:“李爷白天进潞州时,我就撞见了,还派这位王兄弟跟着,一直跟到这儿,亲眼看见他敲门进庄,怎么能抵赖!”单全听了,怒目圆睁,喝道:“你这话简直荒谬!你白天在路上撞见时,就该把人抓住送官请赏,为何放他走?既然亲眼看见李密进庄敲门,更应该喊来附近的人一起抓住他,这才说得过去。现在既不见人,又想诬陷我家,要知道我家主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詹气先还想争辩,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二十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个个怒目而视。巡检司官员听了单全这番话,深知单雄信不好惹,而且平日里过节时,单家也送过人情礼物,何必得罪人,便赶忙改口:“我们也是为了地方治安,来问个清楚。既然没有,倒是打扰了。”说完就要走。单全客气道:“司爷说哪里话,家主回来后,肯定还要登门道谢。”把众人送出庄门,等他们上马离开,单全才叫守门人关好庄门。
这边李玄邃一直放心不下,悄悄躲在隔壁偷听。见众人走了,才放心出来,拉着单全道谢:“总管,多亏你据理力争,我才躲过一劫。要是换作别人,恐怕就麻烦了。”单全却忧心忡忡地说:“虽然暂时把他们打发走了,但恐怕他们还会再来。”
正说着,忽听外面又有人敲门。李密慌忙躲到一旁,单全走到门内仔细聆听,听见嘈杂的说话声中,好似有济阳王伯当的声音。单全壮着胆子在门内问道:“半夜三更,是谁在敲门?”王伯当在门外回应:“我是王伯当,管家快开门!”单全一听,连忙开门。只见王伯当、李如珪、齐国远三人,带着五六个仆人,一身客商打扮,匆匆走进门来。
单全忙问:“三位爷为何这个时候到这儿?”王伯当反问:“你家员外不在家我们已知,就问李玄邃可来了?”单全答道:“李爷在这儿呢,请众位爷到里面谈。”说着提着灯将他们引到后书房。李玄邃见了众人吃惊地问:“三位兄长为何深夜到此?”王伯当便将与他分手后到瓦岗寨见徐懋功,徐懋功问及李玄邃下落,得知单雄信外出,担心李玄邃有危险,便派他们三人连夜赶来的事说了一遍。李玄邃也将路上遇见詹气先,以及詹气先带巡检司来庄上搜查的经过讲了一番。齐国远听了怒骂道:“狗娘养的!真是铁了心,竟敢到这儿来抓人!”
正说着,单全带着仆人端来许多酒菜,摆放妥当后,请四人入席,又对跟来的五六个人说:“你们兄弟几个在外厢房用饭吧。”让人引着他们出去了。单全对四人说道:“四位爷,不是我们胆小怕事。刚才那个姓詹的一脸凶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他再来,我们该怎么应对?”王伯当道:“现在估计有三四更天了,我们坐一会儿,守到天亮,要是没人再来找麻烦,就和李爷一起动身去瓦岗。要是再来人,看他们人多人少,咱们见机行事!”单全点头称是:“说得对!”王伯当等人也让单总管在旁边坐下一起喝酒吃饭。一时间,众人畅饮交谈,不知不觉金鸡报晓,天快亮了。
李如珪说:“这会儿没人来打扰,看来没事了,不如赶紧吃完饭上路吧。”众人吃完早饭,正准备起身,管门的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门外有马嘶声,好像又有兵马进庄了,众位爷快出去看看!”单全一听,忙和王伯当登上烟楼,从窗眼向外看去,只见三四十个骑兵、四五十个步兵,一队队往庄里开进。
原来詹气先见巡检司官员讲情面放了人,心里懊恼不已,急忙叫开城门,向潞州漆知府报告。漆知府立即命令二尹庞好善协助捉拿钦犯。这庞好善绰号“庞三夹”,凡是犯人落到他手里,不管是非曲直,总要先上三夹棍。因为他是三甲进士出身,所以得了这个绰号,此人极其贪财好利。听说上头派他捉拿叛逆钦犯,立刻连夜点兵出城,赶到二贤庄。
此时王伯当等人下楼来到内厅。李玄邃问单全:“掌家,你庄上能动手的壮丁有多少?”单全答:“能打仗的也就二十多人。”李玄邃当即部署:“如珪兄和齐国远兄带壮丁出后门,等他们下了马,听见庄里喊杀,就去劫他们的马匹。”又对单全说:“掌家,我记得你家西边有四五间靛池,赶紧在上面铺上薄板,暗藏机关,等他们进来,引到那儿去!”单全听罢,迅速去安排妥当。
李玄邃和王伯当从单雄信家取出刀枪棍棒等兵器,单全打开兵器库,任凭各人挑选。李玄邃又说:“现在万事俱备,就差个有胆有识的人去开大门引他们进来。”单全毫不犹豫地说:“这事儿我去!”他迅速扎缚停当,外面套上一件青衣,大步走到庄门前,一把将大门打开。
先是许多步兵拥挤着冲进庄来,中间一个官员走到外厅,朝南坐下,对手下喝道:“把这家的人带上来!”步兵们立刻将单全扯过来跪下。那官员喝问:“你家为什么窝藏叛犯李密?快把他交出来!”单全不慌不忙地说:“人确实有一个,昨夜来投宿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李密,现在锁在西边耳房里。不过这人很厉害,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得劳烦老爷的兵卫去把他捆出来,免得让他跑了。”官员又问:“你家主人呢?快叫他出来!”单全回答:“家主在里面,还没起床。”
官员对步兵们说:“你们几个跟他进去,把犯人锁出来,再叫他家主来见我!”这些兵丁早就想立功,一听这话,个个摩拳擦掌,二三十人一窝蜂跟着单全走进西边门内。穿过甬道,前面是一片地板。众人挤到中间,只听单全在前边喊道:“各位走快点,就在这儿了!”前面的人刚喊“不好了”,话没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地板突然活动起来,连人带板一起掉进了靛坑里。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缩脚,同样一声响,二三十个步兵全掉进了靛池。
厅上的官员和马兵正四处张望,突然听见“哗啦”一声,两扇库门大开,十五六个大汉手持长枪大斧,冲杀出来。那官员反应极快,转身就往外跑。四五十个兵丁慌忙拔刀迎战,怎奈王伯当枪法神勇,瞬间刺倒两三个。官员见势头不妙,带着众人退到门外,想上马放箭。不料马匹早已被劫走,只见齐国远等人如天神下凡,轮着板斧,带着十多个壮汉砍杀过来。官兵前后受敌,知道不敌,纷纷丢下兵器,束手就擒。
李玄邃说:“这些兵丁与咱们无冤无仇,饶他们性命吧。那官员和詹贼去哪了?”庄上一个壮丁指着地上说:“刚才被这位爷一斧砍死了。”原来齐国远和李如珪带着众人埋伏在后门外竹林里,见詹气先骑马领兵把守后门,一个壮丁指认:“就是这个贼子带头来的!”齐国远怒火中烧,冲出竹林大喝一声。詹气先吓得从马上跌落,被齐国远一斧结果了性命。
李玄邃担心庄外还有埋伏,便和众人出去查看,只见一个穿红袍戴纱帽的人倒在沟里。单全说:“这就是二尹庞三夹。”齐国远一把将他提起来,笑道:“你不是叫庞三夹吗?老子今天给你改个名,叫庞一刀!”说完一斧将其砍成两段。单全让壮丁把那二三十匹马赶入马棚,将杀死的尸首扛到田边大坑里,用浮土掩埋。李玄邃则命手下将被俘的兵丁一个个像捆粽子一样捆起来,推进甬道的靛坑里,盖上地板,再铺上石板。
一会儿工夫收拾完毕,众人回到堂中。李密对单全说:“掌家,都怪我来寻员外,惹出这档子事。如今你们也没法在这儿呆了,反正员外也要去瓦岗寨,不如和太太商量,赶紧收拾细软,跟我们去瓦岗暂避一时,等看看情况再说。翟大爷寨里有不少家眷,你们去了也不孤单。掌家,你看如何?”单全此时也别无他法,只好进去和单雄信的寡嫂、妻子崔氏等人商议。单雄信家有寡嫂(单道之妻)、妻子崔氏、女儿爱莲,加上家人媳妇共二十余人,很快收拾妥当,坐上马车。
单全让壮丁将自家厩中剩下的七八匹好马和从官兵那里夺来的二三十匹马喂饱草料,又让二十多个壮丁带上兵器。李玄邃安排单全和李如珪押着七八辆马车作为后队,自己与王伯当、齐国远及同来的小校作为前队,将庄门重重反锁,众人跨马启程,向瓦岗寨进发。这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单雄信将窦建德的女儿线娘送到饶阳后,窦建德感激不已。此时窦建德已攻占七八处郡县,兵马多达十余万,深得民心,势力大振,极力挽留单雄信共谋大业。单雄信念及翟让是旧交好友,且翟让曾写信相邀;二来瓦岗寨多是心腹兄弟;三来瓦岗与潞州距离相近,便于照看家中,因此主意已定。他在饶阳住了两日,以家中有事为由,执意辞别窦建德。窦建德再三挽留无果,便赠予单雄信二三千金。单雄信谢别窦建德,带着四五个随从启程,离开饶阳,直奔瓦岗寨而去。
连日来,四方盗贼横行,各地民团、差役忙碌,村落里家家户户用泥涂门、封锁门户,连歇脚的客店和饭店都很难找到。这日,单雄信一行赶了六七十里路,眼看红日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单雄信在马上对随从说:“尽快找个地方歇息才好。”一个叫小二的随从,十七八岁年纪,指着前方说:“前面黑黢黢的一片,像是有人家,我去看看。”小二飞快地跑进村中,只见只有一户人家,一带长堤边种着杨柳,有两三进瓦房,屋后是一个大竹园,旁边有一个小亭,双门紧闭。小二敲了两三下门,里面出来一位老婆婆。她仔细打量小二,说道:“你是金小二吧,听说你在潞州单员外家过得很不错,怎么到这儿来了?”小二定睛一看,叫道:“原来是外婆!我跟随员外到这里,天已经晚了,担心前面没有客店,所以想借宿一晚,没想到遇见外婆了。”
正说着,单雄信一行已到门口。单雄信下马,坐在石磴上。老婆子进去没多久,只见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见单雄信身材伟岸,像天神一般英武,十分惊讶,连忙拱手问道:“潞州有位单二员外,是府上的吗?”单雄信答道:“正是在下。”那汉子将单雄信请进草堂,行过礼后坐下,说道:“久仰员外大名,今日才得以结识,不知员外因何事到敝地?”单雄信道:“小弟是去拜访一位朋友,担心前方没有客店,所以打扰府上,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那汉子道:“这有什么妨碍,只是草舍简陋,恐怕委屈员外了。”单雄信道:“哪里话!请问兄长尊姓大名?”那汉子道:“不才姓王,名当仁。”单雄信道:“我们有个朋友叫王伯当,兄长叫王当仁,表字听起来像兄弟一般。”王当仁道:“就是济阳的王伯当兄吗?他是我的族兄,前些日子曾到这里相会过。”
单雄信闻言喜道:“玄邃兄想必是脱了灾祸了,可知道他们如今到哪里去了?”王当仁道:“都到瓦岗寨去会见翟子谦(翟让)了。”单雄信道:“我正要去瓦岗寨与他们相会。”王当仁听了大喜道:“员外要去瓦岗寨,再好不过了!正巧有一事相商,待小弟去请家伯出来。”王当仁进去不多时,只见一位老者端着茶出来,与单雄信作揖后,请他坐下,献上一杯茶,便将前日王伯当、李玄邃到家中住了一晚,双方定下姻缘的事说了一遍。单雄信道:“玄邃兄在外漂泊多年,没想到今日与老翁定下婚姻,得以成家。”
老者听了,忽然长叹道:“小女能许配李公子,终身有靠了。不想毫州的朱粲路过这里,小女偶然在门外打扫,被他看见,他放下金珠礼物,死命要娶小女做压寨夫人,约定月初回来迎娶。如今老夫想派侄子去告知李公子,往返需要七八日。想全家避到瓦岗寨去寻访李公子,又担心路上有闪失,真是两难啊!”单雄信问:“老亲翁家共有几口人?”老者道:“两个儿子前年都被官府抓去开河,至今一个未归。老伴早逝,只有这个小女、刚才那位侄子,还有两个做饭的老妈,总共四五人。”单雄信道:“既然如此,老翁进去吩咐令爱,让她收拾衣物首饰,明日就动身。我送你们一家到瓦岗寨与李兄相会,如何?”老者听了,十分高兴,道:“承蒙员外高情厚意,待老汉叫小女出来拜见。”
王当仁与金小二搬出酒菜,正要开席,老者领着一个垂髫女子出来,对单雄信说:“这是小女,过来拜见员外。”单雄信抬眼一看,那女子秀眉如月,面容姣好,虽是农家女子打扮,却也娇艳动人。见她行礼拜下,单雄信只得朝上回礼,王当仁与老者连忙拦住,让女子拜了四拜后才进去。老者叫侄子陪单雄信饮酒,自己出去安排酒饭,招待随从。
一夜过后,众人起来收拾细软,备好牛车和牲口。次日五更时分,老者用一辆牛车装载女儿和两个婆子,套上一头水牛;自己坐一辆小车,让人推着;王当仁喜欢步行。单雄信让随从用泥涂封好门户,见王当仁步行,便想下马陪走。王当仁道:“员外不必拘泥,小弟这双脚比牲口还快。”两人推让一番,单雄信这才上马启程。
路上行了三四日,已到瓦岗寨地界。单雄信吩咐两个随从:“先去前面打听,翟爷与李玄邃、王伯当在哪个营里,我们慢慢走,等你们回来回复。”不多时,随从跑回来报告:“众位爷都在大营里,听说员外来了,都上马前来迎接!”话未说完,远远望见翟让、李密、徐懋功、王伯当、邴元真、齐国远、李如珪等七八位好汉骑马赶来。单雄信勒住马,对身后的王当仁说:“兄把车辆往后退一退,待小弟进营见过众人说明情况,再叫人来接你们,才合乎礼节。”王当仁点头称是。
单雄信策马向前,与众人会合,大家调转马头,一同进入大营,来到振义堂,各自行过礼。翟让道:“前日就盼着二哥来,为何今日才到?”单雄信答道:“建德兄死活不肯放我,在他那里耽搁了几天,勉强说谎才脱身。路上又因为玄邃兄的家眷要带来,又耽误了一日,所以来迟了。”李玄邃听了大惊道:“小弟何曾有什么家眷劳兄带来?”单雄信道:“难道小弟骗你?如今令岳与令舅王当仁,已停车在后面,等兄去迎接。”李玄邃道:“这就奇怪了,这门亲事是小弟前日偶然定下的,兄怎么知道还带他们来了?”单雄信便将在王当仁家借宿,遇到巨盗朱粲留下礼物要夺亲的事说了一遍。
王伯当笑道:“这下好了,单二哥替李大哥带了新嫂子来;幸好李大哥也替单二哥接了家眷在此,算是扯平了!”单雄信闻言大吃一惊,道:“为什么贱内会到这里?”王伯当道:“尊嫂与令爱现在后寨,你进去问问便知详情。”王伯当让单雄信进后寨去了。李玄邃赶忙安排肩舆和马匹,去迎接王当仁一家四五口到寨中相会。翟让吩咐手下宰杀猪羊,一来为李玄邃完婚,二来为单雄信接风洗尘。真是:人逢喜事心情爽,笑对知心欢乐多。
第43回 连巨真设计赚贾柳 张须陀具疏救秦琼
有词写道:国家命运多舛,全仗英雄力挽狂澜。满腔热血几欲燃尽,双鬓已生白发。征衫浸透血汗,呼唤志同道合者共赴国难,却唯恐独木难支大厦将倾。奸佞小人遍布朝堂,暗中嫉妒贤能。直逼得张禄逃往秦国,伍子胥离楚奔吴。究竟谁能支撑危局?看宫阙废墟,黍离之悲难掩!(词牌“品令”)
世间的冤仇,唯有器量宏大的君子、胸怀宽广的豪杰,即便再深的仇怨,只要说清道明,片言之间便可冰释前嫌。至于官场中的小人,即便百般辩解,终究心存隐恨,除非以重金厚礼、绝色珍宝相赠,或许才能稍解其心。所以宇文述不责怪自己儿子荒淫作恶,反而对秦叔宝恨之入骨。
且说单雄信进入后寨,与寡嫂、妻子崔氏、女儿爱莲相见。崔氏将之前家中遭逢变故、被接到瓦岗寨的事详细告知。单雄信见家眷安置妥当,便不再多言,走出后寨对李密说:“李大哥,你这‘绝户计’虽用得妙,却让单通无家可归了。”徐懋功笑道:“单二哥何出此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前日你那只能算小家庭,将来要成就大业,才是真正的‘大家’,怎能说无家?”
此时堂中酒席已摆好,翟让举杯请单雄信坐首席。单雄信忙道:“翟大哥这就见外了!今日我到这里,大家便是一家人,尊卑次序须先定下来,日后才好行事。难道我单雄信是粗人,连礼节都不懂?”翟让道:“二哥说哪里话!今日承蒙你不弃,来与弟兄们聚义,这接风宴自然该你坐首席,第二位就该是玄邃兄了。”李密闻言大笑:“此话怎讲?为何我坐第二位?”翟让解释:“众兄弟听好,今日趁此良辰,既为李兄完婚,也算喜筵,难道他不该坐第二位?”齐国远高声附和:“翟大哥说得对!今日一来给李大哥完婚,二来给单二哥接风,这两位首席、次席当仁不让!”
徐懋功却道:“不妥。今夜既是李兄婚宴,自然该请他岳父王老伯坐首席,这才合规矩。”翟让一拍大腿:“还是徐兄有见识!我真是粗人,考虑不周了。”忙叫手下到后寨请王老翁和王当仁出来。
不一会儿,王老翁与王当仁来到堂中。翟让举杯请老翁坐首席,老翁再三推辞,最终只得落座。众人正要定王当仁坐第二位,王伯当阻拦道:“使不得!老伯在上,当仁不好并列而坐;况且当仁日后也要在此聚义,怎能僭越诸位兄长?”徐懋功见状道:“我来说个道理,大家听听是否妥当。”众人齐声道:“懋功兄安排,必定合理,快说来听听!”
徐懋功朗声道:“方才伯当兄说得有理,当仁贤弟确实不该僭越。但如今我等聚义,志在干一番大事,怎能像寻常酒席般随意落座?须先定尊卑次序,日后号令才能得以施行。”众人纷纷称是。徐懋功继续道:“依我之见,第二位该是翟大哥。为何?他是寨主,我等多是被他招致麾下,自然要遵他节制,第二位非他莫属。第三位则该是玄邃兄。”李密忙道:“单二哥在此,我断不能僭越!”徐懋功摆手道:“翟兄为正,你为副,这是常理,不必推辞。第四位是单二哥。”
单雄信却道:“我有句话要说!诸位或许不知徐兄的才学,但我与他至交,深知其能。日后翟、李二兄举事,在内全赖徐兄运筹帷幄、随机应变,谋事定策非他不可。若让我僭越他坐第四位,我便告辞,天涯海角何处不能安身?”王伯当接口道:“懋功兄,单二哥性格爽直,既然他这么说,你就别推辞了。”徐懋功无奈,只得坐了第四位。
于是,第五位单雄信,第六位王伯当,第七位邴元真,第八位李如珪,第九位齐国远,第十位王当仁。除王老翁外,九位豪杰依次坐定,席间大吹大擂,众人欢呼畅饮。单雄信问徐懋功:“寨中现有多少兵马?粮草是否充足?”徐懋功答道:“兵马约七八千,倒不愁少,日后每破一处郡县,自会有兵马归附,粮草也可就地征取。只是弟兄们太少,每破一城需有人驻守,遇官兵来犯需有人迎敌。如今仅十来个弟兄,如何够用?前日我让连巨真去兖州府武南店请尤、程两位兄弟,想必近日就到。”原来连明(连巨真)此前因私贩私盐犯法,逃到翟让处入伙。
正说着,小校来报:“连爷到了!”翟让道:“快请进来!”连明入席,与众人见过礼,在王当仁下首坐下。徐懋功忙问:“巨真兄,尤、程两位兄弟肯来吗?”连明道:“我到武南庄拜访尤员外,谁知他家重门深锁,人影全无。询问邻居,才知他因长叶林之事走漏消息,地方官想敲诈他五千两银子,他竟连夜带家眷迁到东阿县了。我又赶到东阿县,找到程知节,才知他与尤员外在豆子坑七里岗扎寨。我到山寨后,送上翟大哥的书信。程知节问:‘单员外可来聚义?’我答翟兄曾写信相邀,只是他要送窦建德之女去饶阳,回来后定会来瓦岗。尤员外却道:‘此话未必当真,窦建德正缺人手,怎会放单员外走?’程知节又问是否请了秦叔宝,我答单员外到了自然会请。尤员外叹道:‘叔宝兄与张通守正为隋朝效力,怎肯来做强盗?’程知节也说:‘单二哥、秦大哥都不在,我们去做什么?’于是尤员外写了回书,我便立刻赶回。”
连明取出书信递给徐懋功,懋功看罢道:“不来也罢,日后再从长计议。”连明又道:“虽没请来二人,我在路上却打听到一桩事,特来告知诸位。前日我在黄花村饭店住宿,见一个差官带两个随从也来投店。其中一个随从口音像同乡,我便与他攀谈,问他去哪儿公干。他说是从东京来,要去济阳提人。我留心上前套话,两人酒后透露:‘杨玄感旧案中四个逃犯,姓李的、姓邴的不知去向;姓韦的、姓杨的前日被抓,经刑官审讯,供出一个叫王伯当的住在济阳王家集,是他在白酒村陈家店用蒙汗药迷倒解差,助逃犯脱身。因此派我们主人去济阳王家集,命地方官捉拿这个王伯当。’我得知消息,连夜赶来报信!”
徐懋功转头问王伯当:“王大哥,你家眷可还在济阳老家?”王伯当答道:“前日出门时,内人暂住在内弟裴叔方处,如今不知是否已回家。我今夜就动身回去看看。”徐懋功摆手道:“不必劳烦兄长亲自前往。”又对连明道:“连兄,烦你为弟兄们再辛苦一趟。待伯当兄写封家书,再请单二哥修书一封,你同王当仁、齐国远二人扮成卖杂货的,前往齐州西门外鞭杖行贾润甫处投信。让他见机行事,务必将王兄家眷接上山来;若能说动贾润甫入伙,更是妙事——此人是个难得的人才。翟大哥、单二哥与邴元真兄,领三千人马前往潞州,一来向潞州府‘借粮’,二来打听二贤庄单二哥的产业是否连累了地方百姓。我与伯当兄、如珪兄随后领兵接应。”
李密插问道:“那我呢?”徐懋功笑道:“兄长虽非贪色之徒,但今夜是你洞房花烛夜,只好代翟大哥镇守山寨,日后可有你出力的时候!”众人依计准备妥当,一夜无话。次日五更,连明与王当仁、齐国远三人早早起身——他们熟门熟路,专挑捷径小道,避开大路,不多日便赶到齐州西门外。
却说贾润甫因世道纷乱,早已关闭了鞭杖行生意。连明叩开贾家大门,贾润甫迎出来,忙叫手下接过行李,引三人到堂中见礼。连明从怀中取出单雄信的书信递上,贾润甫阅毕,又将众人引入一间密室,奉上茶后问道:“连兄可认得济阳王家集的路?”连明道:“路虽走过,但从未去过伯当家中,即便有书信,也难免遭人怀疑,必得兄同去才能办妥。不知差官是否已到?若消息紧迫,又该如何应对?”贾润甫胸有成竹:“不妨!若走大路需三日,但若从牒子岗穿出斜梅岭,望小河洲去,只需一天就能到王家集。”说话间,酒菜已摆上,贾润甫又询问寨中弟兄情况及兵马数目,三人详细作答。连明感慨:“贾兄如今虽清闲,却怕消磨了大丈夫气概。”贾润甫长叹:“哪来什么清闲!每日对着枯山白浪,手下众人张口要吃要喝,哪里弄得来?前日秦大哥写信邀我去帮他建功立业,可如今四方起义军不下二三十处,哪里剿得尽?再说主上昏庸,奸臣当道,就算立了功,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看看杨老将军的下场便知。”连明点头称是,王当仁趁机劝道:“兄何不去瓦岗寨?翟大哥与李大哥绝非等闲之辈,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贾润甫沉吟:“翟大哥为人如何尚未可知,不过玄邃兄声名远播,才识过人又礼贤下士,将来成就定非寻常草莽可比。容我再观望些时日,迟早会来与诸位弟兄相聚。”连明又问明日何时动身,贾润甫答:“五更出发。”当下众人收拾杯盘,各自安歇。
五更时分,贾润甫与连明、王当仁、齐国远用过早饭,便踏上前往济阳的路。三日奔波,傍晚时分终于抵达王家集——这不过是个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市镇。众人进店不久,正巧遇见王伯当的内弟裴叔方。这裴叔方也是个舞枪弄棒的光棍汉,连明取出王伯当的家书,由他拿给姐姐过目。所幸王伯当家没什么老弱,只有妻子及一对伴当夫妇。裴叔方也打算送姐姐上山,急忙安排众人酒饭,让姐姐收拾包裹,雇了辆马车让两个女人乘坐,悄悄锁好房门,一行人便摸黑上路。贾润甫对连明道:“小弟不便远送,兄等路上当心。”说罢往东而去,连明等人则往西而行。
走了没几步,连明突然一拍脑门:“我忘了件东西,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说罢朝贾润甫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众人正疑惑间,只见连明笑嘻嘻地折返回来。齐国远笑问:“你忘了什么宝贝?”连明压低声音道:“我回贾兄处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你们说好不好?”王当仁点头:“好是好,只是得派人打听他那边是否妥当,也好接应。”连明道:“不妨,前面找个地方安顿好王家嫂子,咱们再去探听消息。”众人一边商议,一边匆匆赶路,正是:莫叹萍踪暂离散,终须聚首共举事。
却说宇文述因征高丽兵败被削职,急忙托何稠打造了一辆“如意车”,又装了一架三十六扇乌铜屏,献给隋炀帝。此时炀帝刚造完迷楼月观,正合心意,便准其官复原职。此前被俘的韦福嗣、杨积善落在宇文述手中,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济阳王伯当住在王家集,于是宇文述差官携带公文前往齐郡,命张须陀(张通守)捉拿要犯。
当日张须陀正在衙堂理事,门役禀报:“东都有机密公文,差官已到堂前。”话未说完,差官已上堂,递上公文。张须陀拆开一看,差官在旁催促:“此乃台省机密,望老爷速速拘拿人犯。”张须陀应道:“知道了。”随即问衙役:“此处到王家集有多远?”衙役答:“二百余里。”张须陀当即点兵三百,备好四五日粮草,即刻出发。
张须陀的衙署与秦叔宝的鹰扬府相距不远,此时秦叔宝正与罗士信闲聊,听闻东京差官来提人,心中大惊:“王伯当住在王家集,莫不是白酒村劫囚之事败露了?”正暗自琢磨,忽听外边传梆声,报说有个姓连的故人求见。秦叔宝赶忙迎出,见是连明,忙引入内衙书室,低声问道:“兄一向在哪里?朝廷尚未赦免,为何冒险至此?”连明凑近道:“小弟日前在瓦岗翟让寨中,奉单二哥之命,修书请贾润甫前往王家集接王伯当家眷上山。如今差官去提人,却已人去楼空,唯恐走漏风声连累贾润甫,特来报知。兄念及旧日兄弟情分,速派人通知润甫,叫他火速逃走!话已至此,小弟另有要事,需前往潞州了。”秦叔宝又问寨中弟兄情况,连明一一作答,随后起身告辞。秦叔宝挽留不住,送至门外,转身便与罗士信说明原委,命他骑马出城,速报贾润甫。
罗士信备好马匹,一路疾驰到贾润甫家门前下马,推门而入。贾润甫见是罗士信,吓了一跳。罗士信忙问:“你可是贾润甫?”润甫答:“正是。”贾润甫虽认得罗士信,却不知来意,问道:“罗兄大驾光临,有何见教?”罗士信将他拉到一旁,附耳道:“兄藏匿了叛党王伯当的家眷,如今官府回衙就要拿你!快些逃命吧!”说完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贾润甫闩好大门,暗自思忖:“那晚从王家集动身,神不知鬼不觉,是谁走漏了消息?刚才罗捕尉亲自来报,想必是秦大哥派他来的,此事定是真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罢罢罢,这世道终究要走绿林这条路,不如尽早投奔瓦岗!”当下叫醒妻子,收拾细软,命两个做土工的手下喂饱槽头四五匹牲口,众人带上眼纱,策马扬鞭,直奔瓦岗寨而去。
贾润甫一行人即将走出齐州界口,前往瓦岗寨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大道,一条是小路。润甫心里盘算:“走大路怕官兵追击,走小路又怕遭遇山贼。”正犹豫间,忽见树底下的石头上躺着两个大汉,两人突然跳起来大声喊道:“好了,来了!”贾润甫骑在牲口上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齐国远,另一个却不认识。润甫笑骂道:“你们这群人,把我折腾得好苦!”又问齐国远:“这位是谁?”齐国远道:“这是王当仁兄,如今在山寨入伙,正巧在这儿开了个小店打探消息。”王当仁催促道:“别闲聊了,王家嫂子还歇在前头店里,赶紧过去一起赶路!”原来前头有个叫赵大鹏的头目开了家酒肆,既是山寨耳目,也供劫掠往来之用。贾润甫听了大喜,催着众人跟着王当仁赶到赵大鹏的店里,与王伯当的家眷会合后,一同往瓦岗寨而去。正是乱世之中人如飘蓬,关山难越客思悲凉。
再说张须陀(张通守)带着官兵和差官到王家集捉拿王伯当家眷,三日路程抵达后,拘来地方保长询问,却见王伯当家大门紧锁。差役扭断门闩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只剩桌椅家什,早已人去楼空。询问四邻,都说人是五日前离开的。张须陀命人贴上封条封锁房屋,将四邻带回衙门用刑审问。其中一个姓赵的邻居禀告:“那晚我开门解手,听见门外有人喊‘贾润甫你请回罢,我们去了’。他们家眷常来常往,哪里想到是犯事逃走了?”张须陀问衙役是否知道贾润甫住处,众人推说不知,唯有一个衙役禀道:“西门外有个开鞭杖行的,叫贾润甫,不知是否就是此人?”姓赵的连忙指认:“正是他!那晚就是喊他回西门去的!”
张须陀正要带队去拿人,忽有探马急报:“刘武周带宋金刚及数千喽啰,过博望进犯平原县了!请老爷速速发兵会剿!”张须陀闻言,忙命衙役去请秦叔宝。不多时秦叔宝赶到,张须陀将差官带来的兵部公文及地邻口供递给叔宝看,说道:“贼情紧急,我要点兵进剿,烦请都部出城捉拿贾润甫,带到军前审问,便可得知王家眷属下落。”秦叔宝心中暗惊:“贾润甫是我通风报信让他逃走的,若真走了还好,若还在家中,该如何收场?”于是推脱道:“贼人入境,理当卑职去剿;但逆党之事事关重大,还是大人亲自前往稳妥。”张须陀坚持道:“不必推辞,速去便是!”
叔宝无奈,只得骑马带几个家丁,同差官出城,假意让地方领到贾家,却见门户紧锁。破门而入后,屋内早已空无一人。询问邻里,都说“门是前日锁的,不知人何时走的”。差官禀道:“贾润甫既然携家逃遁,必定有党羽接应,想必逃得不远,求秦爷速速追捕!”叔宝皱眉道:“叫我去哪里追?我还要赶去张老爷军中剿贼!”说罢上马离去。差官无可奈何,只得随叔宝到张须陀军中讨了回文,返回东京复命。
宇文述见回文中提到地邻招供贾润甫一事,又听差官禀说“曾派都尉秦琼严拿未获”,顿时勾起前仇:“秦琼这小子,当年没害死他,反被来护儿羞辱一番。如今他在山东为官,我正好上个本,将他卷入杨玄感逆党案中,就说逃犯韦福嗣招供秦琼与李密、王伯当暗中勾结,如今在山东担任都尉图谋不轨。一面上奏,一面发公文,差官若在军前,就叫张须陀拿下解京,也好报我前仇!”宇文化及沉吟道:“父亲此计虽妙,但张须陀有勇有谋,秦琼又骁勇异常,若一时拿不住,恐怕他勾结群盗反叛,祸患更大。不如连他家属一起拿解来京,那厮见妻儿在我们手中,料不敢轻举妄动,此计更为万全。”宇文述赞道:“我儿思虑周全!”当下商议已定,宇文述即刻上奏,诬陷秦叔宝为李密同党。朝廷自然准奏,随即差两员官员:一员去张须陀军中传旨,一员去齐郡郡丞处投递公文,务必提拿人犯,不得有误。
此时罗士信在齐郡防御贼寇,张须陀与秦叔宝在平原县抵御匪患。无奈贼众势大,官兵寡不敌众,剿匪之战此起彼伏——这边刚退,那边又起,如何杀得尽?全靠三人拼力抵敌,才勉强稳住局面。一日,张须陀正在平原县大营中准备与叔宝商议招集流民、加强防御之策,忽然有差官持兵部机密文书来见。张须陀拆封阅毕,仍将文书装入封袋,放在案头。差官催促道:“宇文大人吩咐,此事需即刻施行,以免人犯逃脱。”张须陀淡淡道:“知道了,明日来领回文。”
当晚,张须陀在帐中灯下起草奏疏,为秦琼辩白:“秦琼五年血战报国,如今在山东与下官朝夕相处,何曾与杨玄感有过往来?望陛下明察,切勿听信奸佞之言,陷害忠良……”他命谨慎书吏抄录奏折,又拟好给兵部的回文。次日清晨,正待打发差官,恰逢秦叔宝安抚百姓完毕,来商议班师之事。差官听说叔宝到了营中,误以为张须陀骗他来拿人,急忙进营,却见两人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待叔宝起身,差官生怕他逃走,连忙禀道:“兵部差官领回文!”张须陀皱眉道:“你这人怎如此性急!”命书吏递上回文。差官见只有回文,急道:“卑职奉文提解人犯,还请老爷交割犯人,派兵协解!”张须陀道:“事情我已在回文中说明,你拿去便是。”
差官急得直嚷:“老爷!此事关乎叛逆大案,朝廷已下旨提解,非同小可!若不带人犯回京,卑职担着‘庇护奸党’的罪名不说,于老爷也多有不便!”秦叔宝不明所以,见差官苦苦哀求,便劝解道:“大人,究竟是何逆犯?若情况属实,便让我随他解京便是,不可因我连累大人。”张须陀本想暗中周旋,不想事情败露,只得说道:“昨日兵部来文,称杨玄感余党韦福嗣招供,说都尉与王伯当家眷窝藏李密,故命提解。但我深知都尉五年血战,绝无通敌之事,已拟好辩白奏折与回文。这差官竟敢在此撒野!”
叔宝肃然道:“真假自有公论,但我若不去,这罪名恐要连累大人。当年因拿不住李密,便有人用此等罪名构陷我,如今若我不去,矛头必指向大人。”说罢命从人取来囚衣,要换去官服赴京。张须陀按住他道:“都尉不必如此!如今山东、河北全靠你我支撑,若无你,我独木难支。大丈夫不死则已,要死也要为国家烈烈轰轰而死,名垂青史!怎能屈从于狱吏,让奸人得逞?”说罢命书吏取来奏折给叔宝看,当面封好,又命人设香案,亲自拜了奏折,给旗牌官发了路费,再取十两银子赏给差官。差官见无法违抗,只得奉旨回京。叔宝上前称谢,张须陀正色道:“都尉不必谢我,今日只为国家与地方大计,并非为你个人市恩。你我只需并力同心,剿尽群盗,安抚百姓,便是对国家最好的回报!”
自此,秦叔宝感激张须陀知遇之恩,一心要建功立业——既为报国,也为报知己。却不知家中早已因这桩公案陡生变故。正是:奸雄毒计陷忠良,逼得英豪走四方。
第44回 宁夫人路途脱陷 罗士信黑夜报仇
有诗写道:“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叹亦堪怜……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鸥夷理钓船。”这首元代叶靖逸的诗作,感慨宋岳忠武王岳飞一片精忠报国,却遭丞相秦桧忌恨。即便有韩世忠、何铸、赵士褒等人营救,终究难逃一死,致使金人猖獗无人能制,徒留后人叹惋。倘若当时有惜才大臣从中周全,留住岳少保,金人何至横行?由此可见,国家需将相和衷共济,切忌相互猜忌,方能让忠臣良将全力为国效力。否则逼迫过甚,非但无人为国家平定战乱,反而可能引发祸乱。
且说张须陀因战功升任齐郡通守,齐州郡丞则新选了山西平阳人周至接任。一日,周郡丞正在衙堂理事,兵部差官送来公文,要拘拿秦叔宝家眷。郡丞遂差遣差役,持拘牌前往鹰扬府。差役先见罗士信,呈上纸牌。罗士信怒道:“我兄长出生入死才挣得这点功名,怎就成了逆党?简直可恶!还不快滚!”差役赔笑道:“这是老爷吩咐,小人不敢违抗。即便周老爷也不敢轻慢,实是兵部公文,又有宇文大人上奏、皇上圣旨,才敢来拿人。还请老爷三思。”罗士信瞪眼喝道:“让你走就走!再多嘴惹恼了老爷,每人三十大板!”差役见状,只得退回,向周郡丞复命。
郡丞无奈,忙命备轿去见罗士信。罗士信出来见礼,郡丞深知他年轻脾气躁,忙先赔了许多不是,说道:“方才多有冒犯,秦都尉与我虽一文一武,却也是同僚,岂敢不给他体面?但这是部文,奉了圣旨,以‘逆党’为名,罪名甚大,差官又日日催促,小弟实在担当不起。想来此事也难以庇护,特来与您商议。”罗士信道:“下官与秦都尉是异姓兄弟,他临行前将母亲、妻子托付给我,我岂能让她们受此凌辱?还望大人通融。”周郡丞道:“小弟何尝不想通融,但部文难违。”罗士信道:“事无大小,全看大人是否肯担当。即便要拿人,也该先通知我那秦都尉,哪有不拿本人先拿家属的道理?”周郡丞道:“小弟此番前来,正是念及同僚情分。不如重赏差官,先稳住他,回文就说秦琼母亲、妻子已到官,但身染重病不便起行,等病情稍好,立即随差官押解赴京。如此暂缓几日,再想办法到京中打通关节,方可两全。”
罗士信虽年轻,却也通晓事理,说道:“我兄弟向来不拿别人钱财,哪来钱打点?有我在,就绝不能让他妻子出官!”郡丞见说不动,只得回衙。偏偏差官每日催逼,郡丞无奈,与众书吏商议。其中一个老猾书吏献计道:“奉旨拿人,断无回覆之理。如今罗士信手下有兵马,硬来抢夺恐怕拿不住。不如先算计了罗士信,何愁秦琼家属拿不来?况且罗士信与秦琼同居,既是异姓兄弟,也算家属,一并解京,永绝后患。”郡丞犹豫道:“他猛如虎豹,如何拿得住?路上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老猾书吏附耳道:“老爷不必多虑,只需将罗士信及其母妻骗来当堂拿下,交给差官,路上即便出了事,也是差官和别处的责任。”郡丞点头称善:“但如何骗他来?”书吏如此这般说了几句,郡丞大喜,即差该吏去请罗士信,只说商量回文一事。
罗士信推辞道:“我不管,你家老爷自己回。”书吏劝道:“自然是周老爷出面回文,但他担心这回文能否奏效,想请罗爷过目,也显得周老爷为人谋事尽心。”罗士信道:“你这书吏倒会说话,姓甚名谁?”书吏答道:“小人姓计名成,就住在老爷弄后院子弄里。”罗士信信以为真,上马随其来到郡衙。周郡丞笑脸相迎,说道:“同僚一场,岂有不为你们调停之理?只是事大难办,所以拖延至今。如今小弟拼着这官不要,也要为二位豪杰周旋,事情缓一缓或许有转机,先把差官打发走,再从长计议。”罗士信道:“全凭大人做主。”
计书吏拿过回文给罗士信看,上面写着“秦琼母妻患病,现今羁候,俟痊起解”等情由。罗士信道:“我是粗人,不懂公文细节,只要能搪塞过去就行。”周郡丞故意挑刺:“内中有两字不妥。”叫书吏重写用印,拖延半日。时近正午,郡丞请差官领取回文,又私下给了十两银子,说是罗将军所赠,差官领命而去。郡丞趁机挽留罗士信吃午饭,士信再三推辞。郡丞佯怒道:“罗将军可是嫌弃我这穷官,连一顿饭都不肯赏脸?”于是延至后堂,摆下两桌酒席,宾主落座畅饮。罗士信喝了几杯,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一头栽倒在桌上。
原来周郡丞早已埋伏好隶卒,见状立刻上前将罗士信捆了。郡丞出堂对其手下喝道:“罗士信与秦琼通同叛逆,奉旨拿解,众人不得抗命!”手下见状一哄而散。罗士信被拿,鹰扬府中无人做主,秦母、儿媳及孙子秦怀玉无人阻拦,尽被捉拿,戴上镣铐,安置在车内。罗士信则被戴上镣铐,装入囚车。郡丞将改好的回文交给差官,又派四十名官兵护送,当晚便赶出城外歇息。
五更时分,队伍启程。罗士信渐渐苏醒,听见耳边有妇人哭泣,睁眼一看,自己竟在囚车之中,秦母婆媳和怀玉都戴着镣铐,在小车上啼哭。罗士信见状怒火中烧:“都怪我一时疏忽,中了贼人的奸计,才让她们母子受苦!”想挣扎起身,却因被药酒迷晕,身子仍不听使唤,只得暂且忍耐。将近辰时,他感觉体力逐渐恢复,大吼一声,两肩一挣,顶起囚车盖;双手一用力,挣断手上枷锁;一脚蹬断脚镣,踢碎车栏,抄起两根车柱便要打差官。那些护送差官早知他骁勇,见状四散奔逃。
罗士信赶忙为秦母婆媳和怀玉解开镣铐,无奈车夫早已逃走,只得自己推车前行。他心中犯愁:“身边没个帮手,倘若郡丞派兵追来,如何是好?”正推车走着,忽见前面林子里跳出十个大汉,吓得他丢掉车子,拔起路旁一株枣树准备迎敌。又听为首两人中一个喊道:“罗将军莫动手,我是贾润甫!”罗士信曾去过贾家一次,定睛一看果然是他,便问:“你家眷安置好了吗,怎有闲工夫来救我?”贾润甫道:“拙荆和王家嫂子都安顿在瓦岗寨了。李玄邃兄料到此事会连累叔宝,特意派我二人星夜下山到齐郡打听。果然不出所料,得知秦夫人被拿,必定从这条路经过,于是我同这单主管带兄弟们扮成强人在此接应,没想到你已挣脱了。”罗士信道:“虽挣脱了囚车、打散了官兵,但我正愁单身一人,既要顾车又怕追兵,左右为难。如今幸遇二位,便不怕了。”单主管道:“我们有马匹、兵器,即便追兵来了也不惧!”贾润甫道:“不妨,往前数十里便是豆子坑,那里自有朋友接应。”
众人话音未落,只见周郡丞与差官率领六七百官兵追来。单主管对贾润甫说:“你带秦太太、秦夫人和小公子先走,我和罗将军去会会这些赃官。”说着将一匹好马牵给罗士信。罗士信提枪站在山嘴处,大声怒喝:“我兄弟哪点辜负了朝廷,为何非要设计拿我们解京?今日定要将你们这些贪赃枉法的真强盗斩尽杀绝,若放一个回去,我罗某就不算好汉!”说罢,两人骑马直冲而下。官兵们见罗士信一人已难以抵挡,旁边又杀出个黑煞般的大汉,哪敢迎战,纷纷拨转马头逃命。单全见状大笑:“这也配叫官兵?”罗士信欲追击,单全拦住,众人策马回身。
贾润甫带几个喽啰保护秦夫人一行急往瓦岗赶,行至三岔路口,突然冲出一队人马,为首大汉喝道:“弟兄们,全给我抓起来!”贾润甫眼尖,认出是程咬金,故意喊道:“好你个剪径贼,可认得我秦叔宝?”程咬金笑道:“好蛮子,敢冒我哥名号吓我!”轮斧便追。贾润甫忙喊:“程咬金,这是秦老夫人,叔宝哥哥的家眷行李,你敢打劫?”此时秦母已到近前,罗士信与单主管听说前面有贼,也拍马赶来。程咬金到秦母跟前见礼,询问缘由,贾润甫一一告知。程咬金道:“伯母且到小侄寨中,与家母叙叙,如今小侄不比从前贫穷,定能好好侍奉伯母,任他官兵也不敢来搜捕。”于是众人随程咬金到山寨,尤俊达拜见秦母与张氏,罗士信、秦怀玉等人也相互见礼。程咬金请伯母到后寨与母亲相见。
秦母对罗士信道:“我们虽暂时安全了,但不知你哥哥在军前是否得知我们的消息,近况如何,实在叫人放心不下。”说罢落泪。程咬金大声道:“伯母莫忧,待小侄今夜带几百弟兄去军前把大哥劫来,这事就妥了,管他什么军前军后!”贾润甫忙劝:“秦大哥与张通守统领六七千兵马,你若胡来,不仅无益,反会连累秦大哥。”罗士信道:“还是我去吧。”贾润甫仍觉不妥。单全道:“我去如何?”贾润甫道:“你去甚好,只是秦大爷不认得你,恐难相信。”单全道:“说哪里话!当年秦大爷患病,在我家庄上住了一年多,怎会不认得?”程咬金问:“这是何人?”贾润甫道:“这是单二哥家能干的主管,现随单二哥住在山寨,是个忠义汉子。”程咬金道:“好!既是单员外家的主管,必可信得过!”秦母道:“既是这位主管肯去军前送信,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写封信,再取些盘缠,烦你速速走一趟。”程咬金忙阻拦:“这叫什么话,伯母在我这里,一切有我,哪能让伯母破费!”叫小喽罗取出一大锭银子,对单全道:“十两银子,权当盘缠。”单全道:“盘缠我身边自有,不劳太太与程爷操心。太太写好信,我即刻动身。”秦母写好书信交单全收了,便进后寨与程母相见。
且说单全动身去军前报信,罗士信与程咬金、贾润甫、秦怀玉等人吃了半夜接风酒,回房就寝。罗士信心中暗想:“我罗士信何曾受过这般屈辱?竟被那赃官与书办奴才设计捆在囚车里,这一日一夜,又连累哥哥的老母弱媳受尽羞辱。常言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若不杀了这两个狗男女,我何颜立于天地间?”越想越恨,将近五更时,猛地起身,扮成差役模样,收拾妥当,到马厩牵出一匹好马,骑到寨门。守寨喽罗问:“爷要去哪里?”罗士信道:“你寨主叫我去办点事。”说罢加鞭疾驰十余里,来到齐州城外,挑了家小饭店停下,饱餐一顿后对店主道:“把我的马喂饱,我进城送份文书,若来不及,就住城内朋友家了。”店小二应下,罗士信便进城去了。
进城时天色已黑,罗士信先到土地庙坐了一阵,挨到定更时分,悄悄走到鹰扬府署后门,见门上贴有两条官封,心中更怒。刚进街口,见一人手拿瓦酒瓶走来,罗士信迎上去问:“请问,计书办家在哪里?”那人指道:“尽头那家门前有井的便是。”罗士信走到门前,屋内寂静无人,轻弹门环,里头问:“谁呀?”罗士信道:“找计相公有事。”里头答:“不在家,刚出门去土地庙找沈相公了。”罗士信转身回到土地庙,只见一人低头自言自语走来。定睛一看,正是计书办,忙闪进庙门,用江西口音唤道:“计相公,来这里!”计书办在暗处见是“差官”,忙问:“是熊大爷吗?”罗士信应道:“正是。”计书办忙上前,罗士信一把将他拽进庙内。计书办看清是罗士信,魂飞魄散,浑身战栗着蹲了下来。罗士信一脚踩住他胸膛,拔出明晃晃的刀。计书办哀求:“这事不关小人啊,饶命!”罗士信喝道:“贼奴闭嘴!快说,你家那狗官在不在衙内?”计书办忙道:“刚退堂回衙,正在里面!”罗士信怕耽误时间,一刀割下他的头颅,剥下他的衣服将头包好,藏在神柜下。
罗士信知道庙隔壁就是府署,纵身跃上墙头,见旁边有棵柳树,伸手抓住树枝,翻身而下,正是前日周郡丞留饭的地方。摸至内门,见门已关,幸得照壁后有架梯子,忙搬来靠在墙上,轻轻翻入院中。周郡丞因地方不太平,未带家眷,只带了两三个家僮在厨房。罗士信从窗缝望去,见周郡丞点着一支蜡烛,桌上摆着许多银锭,正在归拢封记,准备送回家。罗士信猛地推开窗棂,周郡丞以为有贼,忙用身体护住银子,正要喊“有贼”,罗士信已持刀揪住他头发提了起来:“赃狗,认得我吗?”周郡丞吓得魂不附体,只顾跪地磕头。罗士信手起刀落,割下他的头颅,从床上取条被子包好,拴在腰间;又将桌上银子尽数塞进怀里;见桌上有笔砚,便在板壁上写道:
前宵陷身,今夜杀人。冤仇相报,方快我心。
罗士信写完字掷下笔,依旧翻墙而出。到土地庙神柜下取出计书办的头颅,一起包裹好,出庙门赶到城门口。此时将近五更,城门尚未打开,他便绕到城墙边,从女墙跳下,径直来到店门口,找了个偏僻处藏好两颗人头,这才敲门。店小二开门后惊讶道:“爷来得真早,难道城门开了?”罗士信道:“我们要投递紧急公文,怕城门不开。我的马喂好了吗?”店小二忙说:“按您吩咐,喂得饱饱的。”罗士信从身边取出一块四五钱的银子,说:“赏你了,快牵马出来。”店小二牵出马,罗士信翻身上马,慢慢走了几步,等店小二关门进屋后,他又下马转回,取了装人头的包裹,重新上马扬鞭,一口气赶了四五十里路,腹中饥渴难耐。忽见一个村落里,有位老者在门口卖热酒和熟鸡蛋,罗士信下马叫老者斟了一杯酒,问道:“这村子为何如此荒凉?”老者叹道:“百姓困于劳役,田园荒芜,哪能不贫苦?”
罗士信心想:“我身边这些银子,都是那赃官搜刮的民脂民膏,他本指望拿回家给妻儿享用,如今却便宜了我。我要这些银子带回山寨有何用?”便问:“村里有多少人家?”老者答:“不多,才十一家。男子汉都被抓去做工了,剩下妻儿老小,日子难熬啊。”罗士信道:“老人家,把大家都叫来,我罗老爷给他们些盘缠。”老者闻言,赶忙去唤村里的妇女。只见她们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罗士信问清共有十一家,便把怀中银子按重量分成十一堆,都是雪花纹银,对众妇女说:“各家拿一堆去,先将就度日,等男人回来。”众人欣喜若狂,纷纷跪地拜谢,然后上前领取银子。老者说:“本想做顿饭款待老爷,可各家都没粮食,只有些馍馍鸡蛋,若不嫌弃,老汉取来请老爷吃些再走。”罗士信点头道:“好。”老者迅速端来一碗鸡蛋、一碗馍馍,不一会儿,十一家都送来馍馍、鸡蛋、蒜泥和热酒,摆了十来碗,大家你一杯我一盏地劝罗士信吃喝。罗士信心情畅快,饱餐一顿后,拱手道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次日清晨,程咬金起床发现罗士信不见了,赶忙禀报秦老夫人,以为他不愿留在山寨私自离去。只有秦夫人坚信:“士信是忠直汉子,绝不会背弃我们。”此时罗士信还在马上赶路,往后一瞧,突然发现两颗首级不见了——原来首级系在马鞍上,因跑得太快,绳结松开掉落了。他掉转马头,放慢速度沿途寻找。寻了一里多路,忽见山坳里闪出一队人马,前头载着十多车粮草,四五十匹骏马,两三个头目,个个包巾扎袖,手持长刀阔斧。罗士信知道是一伙强人,只得将马牵到一边。对方马上几人不住打量罗士信,他也睁大眼睛回看。最后一个头目仔细辨认后,勒住马问道:“你是什么人?”罗士信反问:“你是什么人,为何问我?”那人笑道:“你好像齐州秦大哥家的罗士信。”罗士信道:“我就是罗士信。”那人急忙下马,上前说道:“我是连明。”罗士信道:“你可是曾到我府中,让我哥哥报信给贾润甫,让他逃走的那位?”连明道:“正是。”罗士信这才下马与他见礼。
原来这队人马是徐懋功派去潞州府“借粮”返回的。众豪杰纷纷下马与罗士信叙礼。连明问:“贾润甫家眷已接入瓦岗寨,但不知秦大哥那边情况如何?”罗士信粗略讲述了秦老夫人被抓的经过。单雄信道:“既然秦伯母在程家兄弟处,我们该去请安问候。”邴元真道:“反正都在附近,日后相见不难。如今我们路上要照管粮草,随从又多,不如请罗大哥先去瓦岗,与徐、李二位兄弟商议解救秦兄之事,才是万全之策。不知罗兄接下来想去哪里?”罗士信道:“我要回豆子坑,因为马上丢了件东西。”单雄信问:“什么东西?”罗士信道:“两颗首级。”翟让惊问:“是谁的?”罗士信便把夜里报仇杀人,以及将银子赏赐给荒村百姓的事说了一遍。翟让大声称赞:“兄真是痛快人!务必请到敝寨聚义!”罗士信道:“本应随各位兄长去大寨拜见,但我担心秦伯母见不到我会担心,不如先回程哥山寨向伯母报个信,日后再相会不迟。”单雄信道:“既然如此,兄见到伯母时,代我禀告一声,说单通回瓦岗料理完事务,就到程兄弟寨中问候。”罗士信应道:“好,知道了。”众人拱手作别,上马分路而行。
且说罗士信回豆子坑去了,翟让等人往瓦岗寨进发。走了不到一里,前方小喽罗禀报:“草路上有个包裹,里面装着两颗首级,不知是不是罗爷遗落的?”单雄信道:“取来看看。”小喽罗取来包裹,只见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翟让道:“派人送还他吧。”单雄信道:“不必了。这两人本以为是奉公守法,却落得财毁人亡的下场。若再糟蹋他们的首级,实在太过残忍。”于是让手下取来盛豆料的木桶,将两颗首级放入桶中,挖了个大坑埋下,掩上泥土,这才策马回寨。正是:各人处世心肠异,残忍之怀总不宜。
第45回 平原县秦叔宝逃生 大海寺唐万仞徇义
有词写道:“颠危每见天心巧,一朝事露纷纭。此生安肯负知心,奸雄施计毒,泪洒落青萍……”(词牌“临江仙”)从一而终、宁死不屈,这是忠臣的气节、英雄的风骨。只可惜世间多有妒贤嫉能、徇私误国之辈,为了一己之快,全然不顾国家安危,直逼得范雎逃秦伐魏、伍子胥奔吴覆楚。试想他们当初又怎愿如此?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且说单全奉了秦老夫人的书信,离开豆子坑山寨,日夜兼程赶往军前。那日秦叔宝正在营中感念张须陀救命之恩,思索如何报效,忽听门役禀报:“家中差人求见。”叔宝以为母亲身体有恙,心中大惊,忙道:“带他进来。”不一会儿,一个汉子走进营来,叔宝仔细一看,竟是单雄信家的主管单全,心中暗想:“定是单二哥差他来问候我。”便假意说道:“好,你来了?我正念叨呢,随我到里边。”
叔宝将单全引入书房,单全正要行礼,叔宝一把拦住:“你不比旁人,见你如见你家员外。”吩咐手下搬来椅子让他坐下。单全道:“我略说几句便走。”叔宝问:“是员外有书信给我?”单全答:“不是。”叔宝见他神色有异,心下不安,忙对左右道:“快去准备饭食。”待众人退下,单全从胸前油纸中取出秦母书信递上。叔宝见信封上写着“母字付与琼儿手拆”,双眉顿时紧锁,展开书信读罢,更是呆立半晌。
单全见状道:“太夫人担心家中眷属被拿,您必定难逃此劫,却不想您暂且保全了性命。但如今齐郡定会申文上报,称罗士信途中挣脱囚车,击退官兵,还带家眷投奔了李密、王伯当,如此一来,‘逆党’罪名便坐实了,即便张通守有百口也难以为您分辩。”叔宝正忧烦间,又有人禀报:“家中仆人吕明求见。”叔宝急道:“快叫他进来!”吕明进来后,扑通跪地,只是啼哭。叔宝叹道:“我已猜到几分,你起来慢慢说。”
吕明起身禀道:“起初周郡丞要押解老爷家眷,罗爷坚决不肯。后来周郡丞设计捉拿了罗爷,黄昏时又来抓家属。那晚小人本想赶来报信,无奈城门紧闭,官兵押送着差官、罗爷、老太太、夫人和小公子出城。到了次日午后,防送的官兵、差官突然逃回,说罗爷跳出囚车,用石块打死七八名官兵,他们才逃了回来。如今城门盘查森严,直到昨夜周郡丞被人杀死在衙门,一个书办死在土地庙里,城门盘查才松了些,小人这才得以见老爷。只怕今晚就会有申文报到张老爷那里。”
叔宝长叹:“这叫我如何是好?我本想留此身报国,以谢张公知遇之恩,不料竟生此变故。但我此心,唯有天知!”单全急道:“老爷还说什么‘此心可表’?您在朝中既有仇家,便是一百个张通守也救不了您;况且又出了夜间杀官之事,怎知不是罗爷所为?若再拖延,一旦事情坐实,连张通守也要自保,您的性命恐难保全!还谈什么感恩知己?趁事情尚未败露,不如悄悄带您管辖的军队与山寨会合,凭您的武艺和众位豪杰相助,大则成王,小则成霸,不可因小恩而坐以待毙!”
叔宝摇头叹道:“我不幸遭此大变,全家已被指为‘叛逆’,怎能再拉官军入伙为贼?我只消写一封书信辞别张通守,今夜与你悄悄逃走,只求母子团圆便罢。”说罢留单全饮酒,自己在一旁写信给张须陀,书中写道:
恩主张大人麾下:琼受恩台青睐多年,蒙恩救免于死,正欲以死报国以报私恩。怎奈年轻时任侠仗义,在长安斩杀豪恶,与宇文述结仇,屡遭迫害。近日又被诬为逆党,幸得恩主力为昭雪。不想仇家又提拿我家眷,镣铐加身押解途中。义弟罗士信不忍,奋力救走家眷,藏身草野。此事虽与琼无关,却更坐实了罪名。权奸在朝,知我难免一死,而老母流离失所,更令我忧心。今不得已学徐庶归曹,唯有辜负您的深恩,不胜惭愧!倘若日后有缘再见,誓当以死相报大德。这不得已的苦衷,望您体谅。
末将秦琼叩首。
叔宝写完书信封好,写上“张老爷台启”,压在案头;将身边积蓄的俸银、犒赏之物装入包裹,带上双锏,与单全、连明及四五名亲随伴当骑马出营,对守营门的军士道:“张爷有文书命我缉探贼情,两日内便回,军中务必小心看管,不可轻举妄动。”说罢打马离去。正是:一身侥幸逃出罗网,满心依旧心念朝廷。
再说翟让、单雄信一行人马回到瓦岗山寨,见过李密、徐懋功,单雄信将秦母被抓、罗士信勇救家眷以及遇见尤俊达、程咬金并邀入豆子坑山寨的事说了一遍。李密道:“如此说来,秦大哥早晚要来入伙。只是秦伯母在程兄弟处,该派人接上山来,好让他们母子相聚。”徐懋功道:“此事且慢。即便派人去接,尤、程二人也未必肯放,不如等叔宝来了再做打算。前日有人禀报,荥阳、梁郡一带商旅众多,如今寨中人口增多,需积聚粮草,不知谁愿去劫掠一番,必有收获。”
翟让道:“小弟能否前往?”徐懋功道:“兄长若去,需玄邃兄与王当仁、王伯当三人先领二千人马出发;随后翟大哥与邴元真、李如珪三位带二千人马接应,方保万全。”又对单雄信道:“留兄在寨,还有事相商。”于是两支人马陆续启程。徐懋功正打算派细作打听叔宝消息,单全返回禀报:“秦大哥已写信辞别张通守,离开军营,进豆子坑见太夫人去了。”单雄信道:“为何不请他先到这里,再一同去见伯母?”徐懋功道:“他思母心切,必先见母亲,哪有先来这里的道理?单二哥,如今要劳你同贾润甫去豆子坑一趟。”说着附耳低语几句。单雄信点头会意:“若如此,我此刻就同贾润甫从小路出发,或许能在路上遇见秦大哥,岂不是好?”徐懋功称妙。
且说秦叔宝与单全分道扬镳,带着连明等三四人,为避大路熟人,特意挑小路行进。走过张家铺,转出独树岗时,忽听背后有人大喊:“前面走的可是秦叔宝兄?”叔宝勒住马回头一看,竟是贾润甫与单雄信带着二三十个喽罗追赶上来。叔宝急忙下马,雄信和润甫也翻身下马。单雄信握住叔宝的手笑道:“兄为隋家立下大功啊!”叔宝苦叹:“别提了,到程兄弟寨中再细说。只是兄如今要去哪里?”雄信道:“专为你而来。单全回去禀报后,我便赶来迎候。”
众人重新上马,忽见斜刺里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人望见叔宝便喊:“哥哥可算来了!”叔宝认出是罗士信,忙问:“兄弟,母亲身体如何?”罗士信道:“伯母身体无恙,只是心里惦记哥哥,每天让我在路上打探好几次。如今好了,我先回寨报信,哥哥和诸位兄长随后就来。”说完,策马疾驰进寨通报。
秦母听说儿子到了,恨不得立刻相见,拉着孙子怀玉和儿媳张氏一同迎出。程咬金的母亲也陪着秦老夫人,走到正谊堂中。张氏见堂中有客,便闪身退下。此时尤俊达和程咬金将叔宝、雄信迎进堂中,彼此行过礼。叔宝见母亲走来,正要下拜,瞥见程母也在堂中,便先向程母施礼。程母赶忙扶起道:“太平哥总算来了!再晚一两天,你娘可要急坏了!”秦母见儿子跪在膝前,眼眶一热落下泪来,指着单雄信问:“那边站的可是单二员外?”叔宝应了声“是”。
单雄信和贾润甫见叔宝起身,连忙先拜秦母,再拜程母。秦老夫人叫怀玉过来,让他拜了单伯伯,又问:“令爱想必长大了吧?”雄信道:“小女爱莲比令孙大一岁,虽年纪小,却颇有见识。”秦母赞道:“必定是位闺秀。”程母笑着对秦母说:“日子过得真快,当初太平哥和我家咬金就这么大,如今你家孙儿都长这么高了。”程咬金插话:“母亲,如今秦大哥做了官,别再叫他乳名啦!”程母笑道:“都是通家子侄,就算他做了皇帝,我还是这么叫。”众人闻言大笑。
秦老夫人让叔宝进去见过媳妇再出来,随后大家一同到后寨。叔宝与张氏说了几句话便回到堂中,只见酒席已摆好。尤俊达请众人入席,举杯共饮。尤俊达问及征辽之事,叔宝详细讲述,众人纷纷赞叹。叔宝问尤俊达:“兄在武南庄过得好好的,为何迁到这里?”程咬金接口:“还不是因为长叶岭的事败露,尤大哥才搬来。不然他哪肯来这里和我们干这营生?”尤俊达道:“话不能这么说,单二哥不也好好住在二贤庄,如今为了李玄邃兄,也迁到瓦岗寨了?说到底,是我们众兄弟该在山寨中干一番事业。”贾润甫道:“这世道,哪分什么山寨还是朝堂?只要同心协力,总能做出些名堂。只是如今众兄弟该聚在一处。”程咬金拍桌道:“如今有了秦大哥,再请单二哥也迁到我这里,都是心腹弟兄,热热闹闹干起来,难道还比不上瓦岗?翟大哥能做皇帝,秦大哥和单二哥就做不得?”众人听了,哄堂大笑,直饮到月上枝头。
次日清晨,众人在堂中闲聊,喽罗进来禀报:“瓦岗寨有人来,要见单大王。”雄信忙让手下引入。来人呈上一封信,雄信拆开读道:“昨细作探得东都有旨,命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领兵二万,协同山东讨捕大使张须陀,会剿李密、王伯当叛犯党羽,并究窝藏秦琼、密拿杀官杀吏重犯,严缉家眷巢穴。将来彼此两家,俱有兵马来临,兄速归寨商议大敌,尤程两兄处,亦当预计,叔宝兄渴欲一见,不及别札,如得偕来更妙,专候专候。”雄信朗念书信,众人听罢均感震惊。程咬金嚷道:“怕什么!等他们来了,杀他个片甲不留!”
秦叔宝摇头道:“知节兄不可轻敌。须陀有勇有谋,裴仁基又是宿将,再加上两万官兵,来势汹汹。如今咱们这山寨,连罗士信兄弟在内才四人,单二哥和润甫兄的家眷都在瓦岗,自然要回寨照应。就这么几个人,如何迎敌?”尤俊达道:“前日翟大哥写信来邀我们入伙,因秦、单二兄未到,我们才没去。如今单二哥家眷在瓦岗,秦大哥和太夫人又在此处,何不将两处合为一处?不管大事小事,都好商量。”叔宝问:“瓦岗的房屋够住吗?”雄信道:“我一到山寨,就叫人在寨后盖了四五十间房子,山前增修了水城烟楼,仓库墙垣也重新修缮。别说三家家眷,再多几房人也住得下。”程咬金拍手道:“既然如此,收拾收拾就动身!”
雄信对贾润甫说:“兄可先回寨,通知懋功兄弟,接三家家眷入寨。”润甫领命先行。尤俊达、程咬金、秦叔宝带着家眷,收拾好细软、金帛、粮草,率领部下约两千人,浩浩荡荡并入瓦岗寨。正是猛虎添翼,蛟龙得云,声势更盛。
再说翟让、李密两路兵马,沿途杀兵劫商、占城夺地,在河南一带势力愈发壮大。此时张须陀还在平原,因两三天不见秦叔宝,以为他身体不适,派樊建威到营中探望。守营士兵却说:“秦爷两日前奉张老爷之命去缉探盗情,尚未返回。”樊建威赶忙禀报张须陀,张须陀纳闷:“我何时派过他?这可奇了!”正说着,齐州申文送到。张须陀拆开一看,大吃一惊,急忙骑马带着唐万仞、樊虎赶到叔宝营中,只见中军帐案上有一封书信。他拆开细读,长叹道:“原来他与宇文述结仇,不堪陷害,竟自行离去。可惜这有勇有谋的帮手,如今一走,叫我如何是好?”回到营中,张须陀一面派官员到齐州安抚,一面接了隋主圣旨,调任荥阳通守,命他剿灭翟让。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樊虎、唐万仞及部下兵马,前往荥阳赴任。
樊、唐二人虽出身公门,本领却不及叔宝,但因他们为人仗义,与叔宝相交甚厚。张须陀做郡丞时,便赏识他们,屡次提拔让他们建功。如今没了叔宝,便将二人视为心腹,一心想扫清翟让。谁知翟让骁勇异常,竟抢在李密之前,带领千余人马打破金堤关,直逼荥阳劫掠。当日翟让在城外各门分头烧杀抢掠,不料张须陀与樊虎、唐万仞各率五百精兵,开城门突然杀出。翟让虽勇,却抵不住须陀神出鬼没的枪法,邴元真、李如珪率先败退。翟让被樊虎、唐万仞两路夹攻,只得策马逃窜,被张须陀追杀十余里。幸得李密、王伯当率大队兵马赶到,须陀才收兵回城。
次日,李密定下诱敌之计:命人马四面埋伏,让翟让率军引诱张须陀部队。当追兵至大海寺旁时,忽听林中喊声震天,李密、王伯当、王当仁率军杀出,翟让、邴元真、李如珪又从后方包抄,将须陀兵马困在核心。樊虎见部下越打越少,张须陀虽身先士卒,却已中数枪,血染征衫仍奋力向李密冲杀。樊虎、唐万仞虽与李密曾在秦叔宝家中有过一面之缘,但生死关头也顾不得了,只能帮着须陀一起突围,混战中唐万仞又失散了。
张须陀急道:“我去救他出来!”说罢与樊虎再次杀入重围。此时唐万仞已被贼兵截住,身中数枪,渐渐招架不住。须陀见状,纵马直入,枪挑数人后将他救出,回头却发现樊虎又不见了。须陀吩咐部下:“先护送唐爷回城,我必寻回樊爷,否则绝不独回!”此时他已伤痕累累,却仍不顾自身安危,再次杀入重围。谁知樊虎因坐骑失蹄落马,已被乱军踩死,哪里还寻得到?李密此前见樊、唐二人在须陀身边,怕误伤便未下令放箭,如今见须陀孤身一人,顿时万箭齐发。须陀虽着盔甲,却终究无法抵挡,这位忠勇为国的张通守,竟战死在沙场之上!正是:渭水星沉影,云台事已空。
翟让、李密射死张须陀后大获全胜,内黄、韦城、雍邱等地官兵纷纷归附。李密派人回瓦岗报捷,众豪杰听闻皆拍手称庆,唯独秦叔宝泪湿衣襟。他想起须陀对自己有恩有礼,本指望共赴患难,谁知自己因变故逃生,竟令恩人遭此大难。念及须陀暴尸沙场,尸骨不知何处,叔宝起身对单雄信道:“自到此处,还未见过翟大哥,于礼不合。我想前往荥阳与他相见,顺便会会王、李二兄,不知可否?”徐懋功道:“要去便一起去。如今郡县归附,他们人手不足,正需我们相助。这里寨栅坚固,留一二兄弟看守即可。尤俊达是富家出身,留他与连巨真守寨,照管家属;单全升为总领,管辖喽罗、调度物资。”众人打点妥当,辞别母妻,徐懋功、齐国远、程知节、贾润甫率前队先行,单雄信、秦叔宝、罗士信率后队跟进,轻弓短箭,直奔荥阳。
将到郑州时,哨马报翟让大军已至。原来翟让与李密攻下汜水、中牟等县,缴获无数财帛子女,想回瓦岗享乐,故与李密分兵先行。两军相遇,翟让久闻秦叔宝之名,礼遇甚厚。单雄信得知翟让有归意,劝道:“翟大哥若只想做贼,守着瓦岗的财帛子女便罢;若想图王定霸,还需与玄邃合兵,占据州县。”翟让尚未全听,哨马又报:“李爷收服韩城等地,得了许多粮草。他听说诸位大王下山,让小的禀告单大王,若秦爷在途中,恳请速邀至军前相见。”雄信应下,翟让心痒,便又回兵与李密会合。
途经荥阳时,秦叔宝先派连明打听张须陀尸首下落,得知其部下念及恩德,已草草棺殓,与樊虎的灵柩一同停在大海寺内。叔宝对单雄信道:“烦兄告知翟大哥,请诸位先行,我想在此逗留几日。”雄信会意,转达后众人先行,只留他与叔宝、罗士信。次日,三人备下猪羊祭仪,来到大海寺,只见廊下停着两口棺木,中间供着“隋故荥阳通守张公之位”的纸牌位,旁边是“隋死节偏将齐郡樊虎之柩”。秦叔宝与罗士信见了悲痛不已,连单雄信也神色惨然。
三人正嗟叹间,忽见四五十个白袍白帽的兵卒拥入。罗士信以为是歹人,拔刀喝道:“你们为何聚众在此?”众兵卫哭道:“小人等感故主恩情,在此守灵,过了百日才敢散去。今日得知秦爷来祭奠,特来参见。”叔宝命他们起身,心想:“兵卒小人尚且如此忠义,我怎能背义?”忙让左右为自己换上孝服。祭仪摆好后,叔宝与罗士信痛哭祭奠,众兵卒也伏地大哭,哭声震天。单雄信亦备下祭品吊唁。
正忙乱时,只见一人头裹麻巾、身穿孝服,腰悬宝剑、眼含热泪,带着几个伴当走向灵帏。守灵兵卫道:“唐爷来了!”叔宝认出是唐万仞,抬手招呼,唐万仞却似未见未闻,径直走到灵前大哭,敲着灵桌哭道:“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我唐万仞本是卑微之人,蒙公从行伍中提拔,待如宾僚,数年以来嘘寒问暖、解衣推食,恩情深厚至极。公虽器重他人,但我二人唯公知遇。公救我于危难,却自己战死阵前,我岂敢昧心,偷生于公死后!”
叔宝站在一旁,听他边哭边说,句句似在讥讽自己,顿时如芒在背,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连雄信的部下都掩面抽泣。只见唐万仞猛地一拍灵桌,哭道:“主公,你若在天有灵,我前日未能随你战死,今日便来地下相从!”话音未落,佩剑出鞘,寒光闪过,他已倒在血泊中。众兵卫急忙上前抢救,却见他一腔热血喷溅在地。叔宝见状,扑上去抱住尸首大哭:“万仞兄,你竟真的去了!你既随恩公于地下,我秦琼也随你们去吧!”说着从地上拾起剑要自刎,背后罗士信一把抱住,大喊:“哥哥!你忘了老夫人了?”夺下剑交给手下。叔宝哽咽不止,吩咐速速备棺殓葬,将唐万仞的灵柩停在张须陀右侧。随后收拾祭仪,让张须陀的兵卫领去,这才与雄信、士信一同回营。正是:芦中不图报,漂母岂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