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这辈子,得从太原城那个冬天开始。我娘总说,我落地那会儿哭得比谁都响,接生婆抱着我说:\"这小郎君嗓门亮堂,将来准是个能镇住场面的主儿。\"这话后来传到我爹耳朵里,他刚在后唐当节度使,正愁没个像样的继承人,抱着我在院子里转了三圈,胡子扎得我哇哇叫。
建雄军节度使府里的日子说不上多富贵。大哥刘赟比我大五岁,从小就跟着先生念书,我成天在院子里追着府兵的马尾巴跑。六岁那年,我蹲在厨房门口啃胡饼,正巧撞见爹和几个将军在廊下说话。他们说的什么\"契丹石敬瑭\",我听得半懂不懂,倒是记住了爹拍着柱子骂:\"姓石的当儿皇帝还当出瘾来了!\"
后来真出事了。天福二年我十岁,有天半夜被娘从被窝里拽起来,外头全是举着火把的兵。我爹裹着大氅站在院子里,跟大哥说:\"收拾细软,咱们去太原。\"我迷迷糊糊跟着爬上马车,听见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特别响。后来才知道,石敬瑭那老贼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我爹气得摔了节度使的印信,带着亲兵往太原自立门户。
到了太原城,日子突然就变了样。乾佑四年我二十二岁,有天在城墙上巡逻,碰见个老兵蹲在箭垛下啃干粮。他指着南边说:\"少将军您看,当年大帅就是在这儿摔的旗。\"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护城河边的柳树都长老高了。那年我爹在晋阳宫登基称帝,国号还叫汉,说是要续上后汉的香火。那天我跪在丹墀下抬头看,龙椅上的爹突然就老了十岁。
当皇子跟当节度使家公子可不一样。大哥被送去当人质那年我十三,站在城门口看着马车走远,手里攥着大哥塞给我的木刀。那天夜里我摸黑跑到校场,对着草靶子砍了半宿,手上磨出血泡也不觉得疼。第二天天没亮,教头张老四揪着我耳朵骂:\"二公子要练武就光明正大来!\"从此我每天寅时就往校场跑,卯时跟着先生念《孙子》,辰时还要去听宰相讲《春秋》。
显德元年我二十八岁,正月初三的雪下得铺天盖地。我在晋阳宫偏殿烤火,忽然听见外头乱哄哄的。等冲进正殿,就见我爹歪在龙椅上,手里还攥着半截军报。郭无为抖着胡子说:\"陛下听闻高平战败,急火攻心...\"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看着太医往爹嘴里灌参汤。那天夜里雪停了,我站在檐下看月亮,听见身后有人说:\"请太子殿下节哀。\"这才惊觉大哥早死在汴梁,该继位的竟成了我。
登基那天龙袍压得我脖子生疼。礼官唱到\"受命于天\"时,我盯着案上的玉玺直发愣——这玩意还没我练武的石锁沉。契丹使者站在阶下阴阳怪气:\"我主问新皇帝几时去上京谢恩?\"我攥着扶手刚要发作,郭元为在背后轻咳一声。最后咬着牙说了句\"开春便去\",后槽牙都快咬出血来。
从晋阳宫回来那晚,我摸黑去了趟马厩。追风马还是我十五岁那年契丹送的,这会儿正嚼着草料甩尾巴。我抓着缰绳翻身上马,夜风刮得脸上生疼。绕着太原城跑了三圈,最后停在汾河边。河水哗哗响着往南流,我忽然想起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北边是狼,南边是虎,我儿要在夹缝里给汉家留点火种。\"
登基头三年,我把龙椅坐出了刀山火海的感觉。那年开春真带着使团去了契丹,耶律璟的帐篷里烧着牛粪,熏得我眼睛发酸。契丹皇帝斜倚在虎皮垫子上,手里转着银杯问:\"听说刘节度使...\"他故意把\"节度使\"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在太原城里也穿黄袍了?\"我攥着袍角的手直冒汗,脸上还得堆着笑:\"全赖大辽皇帝洪福。\"回来路上经过雁门关,我扒着车窗看那些残缺的箭楼,突然明白爹说的\"夹缝\"是什么意思。
显德二年开春,汴梁那边换了姓郭的当皇帝。我正跟宰相郭元为在晋阳宫西暖阁烤芋头,探子来报说周军往潞州方向动了。郭老头掰芋头的手直抖,芋头灰沾在白胡子上:\"陛下,咱们库房里就剩三万石粮了。\"我把芋头皮往炭盆里一摔:\"传令把宫里的铜香炉都熔了铸钱,再去契丹借兵!\"那天夜里我亲自带人拆了晋阳宫十二座铜灯台,熔出来的铜水映得半个城发红。
跟周军头回交手是在团柏谷。我带着两万兵马埋伏在山坳里,契丹援军说好午时到,等到未时三刻还没影。眼瞅着周军的黑旗转过山脚,我把佩剑往地上一插:\"等不及了,弓箭手先压住阵脚!\"那仗打得惨,我坐骑被流箭射中眼睛,要不是亲兵把我拽下来,早被受惊的马拖进敌阵。后来契丹骑兵倒是来了,踩着满地血水冲下山坡,倒像是来捡现成便宜的。
回太原养伤那阵子,宫里突然冒出个李贵妃。说是太后从民间选来的,我看她给伤口换药的手势,倒像是练过武的。有天夜里她突然说:\"陛下可知臣妾本姓萧?\"我手里的药碗差点摔了——这分明是契丹大族的姓。后来耶律璟送来的密信里夹着根金步摇,我就全明白了。打那以后李贵妃的寝宫我再没踏进一步,倒是她天天来送汤药,有回还说了句:\"陛下脖颈后头有道疤,是七岁时摔的吧?\"
乾德元年,南边又换了赵匡胤坐江山。探子说新皇帝在汴梁整日操练水师,我站在晋阳宫城楼上直冷笑:\"北汉多的是山,他还能把战船抬上太行山?\"话没说满三年,宋军真扛着云梯来爬城墙了。那年我四十整,半夜被喊上城头,看见城外火把多得跟萤火虫似的。宋军往城里射劝降书,箭杆上绑着黄绢,我扯过来就要撕,忽然瞥见\"赐尔平卢节度使\"几个字——跟我爹当年的官职一模一样。
守城到第七天,城里开始杀马充饥。我在城垛后头啃马肉干,听见底下宋兵喊:\"刘钧!你认的契丹爹怎么不来救你?\"我抄起弩箭就要射,被郭元为死死按住胳膊。老头趴在我耳边说:\"契丹援军过了雁门关了!\"果然第二天晌午,北边烟尘滚滚。我带着骑兵杀出城门时,正看见耶律斜轸的狼头旗插在宋军后营。那仗打完清点俘虏,有个宋军小校跪着求饶,我问他:\"你们皇帝真说要给我节度使当?\"他点头如捣蒜,我一脚踹在他心窝:\"回去告诉赵匡胤,老刘家只出坐龙椅的!\"
太平兴国四年开春,宫里突然闹起时疫。我躺在龙床上发高烧,恍惚听见太医说\"像是当年先帝的症状\"。挣扎着爬起来要看军报,手抖得连奏折都拿不稳。郭元为带着群臣跪在殿外,我扶着门框吼:\"都跪着作甚?契丹今年送的岁币到了吗?\"话没说完先咳出血来,星星点点溅在白玉阶上。
熬到夏天,南边又传来消息,说赵匡胤在讲武池淹死了。我正喝药,笑得差点呛着:\"看看,这就是篡位者的下场!\"转头吩咐把库房里的铠甲全拿出来晒。八月里秋高马肥,契丹新皇帝派使者来要\"借道伐宋\",我盯着案上的地图看了半宿,最后把朱砂笔扔在幽州地界:\"告诉耶律贤,过了涿州就得退兵!\"那晚梦见十五岁那年追着契丹马贩子跑,醒来发现手里还攥着半块虎符。
最让我头疼的还是继位的事。长子继恩性子软,次子继元又太莽撞。有天把俩儿子叫到校场,让他俩比射箭。继恩的箭全扎在靶子边上,继元倒是中了红心,可弓弦把虎口都勒出血了。我指着远处的晋阳宫屋檐问:\"要是你俩坐在那上头,头件事做什么?\"继恩说\"减赋税\",继元说\"杀降将\"。我转身就走,靴子踩得石板路咔咔响。夜里李贵妃突然求见,端着碗银耳羹说:\"陛下可记得当年追风马?该给小马驹备新鞍了。\"我盯着她鬓角的白发看了半晌,突然想起这女人进宫都二十年了。
这些年太原城里的百姓见老,我也见老。有天微服出巡,在茶铺听见个老丈说:\"咱们这位皇上啊,就像汾河里的摆渡人,左手撑着契丹的篙,右脚踩着宋朝的船。\"我压着斗笠低头喝茶,茶水溅在袖子上洇出个狼头图案——这衣裳还是契丹去年送的贡品。回宫路上看见个小孩在玩两国旗,布的周旗纸糊的宋旗,我让侍卫买了串糖葫芦递过去:\"把旗子都换成黄的,叔叔多给你两串。\"
四十六岁生辰那日,我在晋阳宫后苑摔了酒杯。契丹使者刚送来二十车生铁,非要我当场立字据\"永为大辽藩属\"。李贵妃捧着寿桃过来劝,我连盘子带桃全掀了:\"他们契丹人过寿吃羊肉泡馕饼,倒管起老子吃桃了?\"夜里独个儿爬上城墙,北风刮得旌旗猎猎响,突然瞧见南边驿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那分明是往汴梁去的商队。
转过年来身子骨就不行了。开春祭天时咳血染红了祭袍,硬是让织造局连夜赶制了件一模一样的。郭元为捧着药碗跪在阶下:\"陛下该立太子了。\"我盯着奏折上\"契丹索要五万石军粮\"的字样,笔尖的朱砂滴成了血珠子:\"急什么?等朕死了,你们爱立谁立谁!\"
太平兴国六年深秋,宋军突然破了雁门关。我躺在病榻上听战报,胸口像压着块磨盘。契丹援军走到代州就掉头,说是要\"保全国力\"。继元带着亲卫队要出城迎战,我让人把他锁在偏殿,转头吩咐守将:\"把城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编入行伍,女人孩子撤到汾河西岸。\"那夜晋阳宫飘着细雨,我拄着剑站在城楼,看百姓扛着包袱在泥水里蹚,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逃难的冬夜。
守到第十日,城里连树皮都啃光了。李贵妃带着宫女在御花园挖观音土,蒸出来的馍馍泛着青灰色。我在城头射杀第七个宋军校尉时,右手虎口崩开了血口子。夜里召见郭元为,老头胡子都结着血痂:\"陛下,老臣家里还有三车藏书...\"我一脚踹翻炭盆:\"烧!连朕的龙床都劈了当柴!\"
最绝望时反倒清醒了。那天黎明前,我把继恩继元叫到榻前,两小子跪着都比我高半头。继恩还在念叨\"与民休息\",我一巴掌甩过去:\"屁话!你当赵光义是吃素的?\"转头盯着继元:\"记住,城破那天先杀你娘,再烧宗庙,最后...\"话没说完又咳得蜷成虾米,帕子上的血黑得像墨汁。
腊月初八,契丹总算发兵了。我让人抬着上城墙,远远望见辽军黑旗和宋军赤旗绞成一片。流箭擦着耳根飞过,亲兵要拖我下去,我抓着箭垛吼:\"让朕看完!\"正午时分,辽军突然鸣金收兵,宋军欢呼声震得墙砖都在抖。我扒着墙缝往下看,有个辽兵小头目正用汉话跟宋将讨价还价——敢情是来战场上做买卖的!
那晚我做了件荒唐事。半夜把契丹使臣从被窝里拎出来,当庭扒了他的貂裘:\"回去告诉耶律贤,老子当年在涿州放过他叔父三回!\"老头光着膀子直哆嗦,我又把裘皮扔回去:\"滚的时候把南门粮仓烧了,一粒麦子都别给宋军留!\"
弥留之际反倒爱回忆往事。有天梦见十五岁在校场射箭,箭箭都中靶心,醒来发现右手已经抬不起来。郭元为带着百官在殿外哭,我扯着嗓子骂:\"号丧呢?朕还没死!\"转头看见李贵妃在屏风后抹眼泪,突然想起这女人跟了我二十三年,竟没让她生个一儿半女。
最后一夜格外清醒。我让宦官把龙袍垫在背后,口述了三道诏书:一是传位给继元,二是让郭元为总督军政,三是把契丹历年文书全烧了。写到半截喘不上气,抢过朱笔在继元名字上画了个圈:\"告诉这小子,敢降宋就...\"笔尖在\"就\"字上拖出条血痕。
咽气前忽然听见追风马的嘶鸣。那马早老死了,声音却真切得很。我想抬手,却摸到满脸冰凉的泪——当皇帝三十四年,到死才记起自己也是会哭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