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祥静立一旁,眼前这幕家庭戏码,让她恍如隔世。
她在上京城的东王府待了数年,太清楚神国王爷是如何对待女子的。
那位神王,为后宫定下了数不清的清规戒律。
他亲笔写就五百多首《天父诗》,从“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到“起眼看丈夫三该打”……事无巨细,皆可获罪。
女子的言行、神态、眼神,乃至声音高低,都有严密规矩。
动辄得咎,轻则斥骂,重则鞭笞。日日如履薄冰。
东殿虽比神王府稍宽松些,亦是等级森严,上下尊卑分明,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最初听说西王府规矩宽松,甚至禁止跪拜大礼时,心里是不信的。
她身世坎坷飘零。
父母双亡,被迫嫁入冲喜,夫亡后险些被婆婆发卖,不得已孤身逃出。
后来机缘巧合,成了女状元,踏入东王府。
她见过太多从底层挣扎上来的人物,一朝得势,往往比世袭贵族更讲究排场,更不把人当人看。
可自从逃离上京,一路与西军人员接触,她的看法动摇了。
那些人对待杨宣娇,恭敬有礼,却毫无谄媚与畏惧。
他们行军礼,干净利落,膝盖却是直的。
抵达江城的这七八日,所见所闻,更是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西王萧云骧的“王府”,仅是总督府后院一个独立小院。
粉墙黛瓦,四五间房,陈设简单,与城中中等人家无异。
王妃彭雪梅,身边竟无一丫鬟仆妇。
洒扫、炊煮、浆洗,皆亲力亲为。
她还会与彭阿朵挽着竹篮,去街市采买,自如地与菜贩讨价还价。
除了必要的护卫外,无人知她是王妃。
街市之上,光怪陆离,却又奇异和谐。
拖长辫的老者与着新装的青年并肩而行,农人与华服商人摩肩接踵。
衙役巡街,不见往日嚣张。官员车马,再无鸣锣开道的排场。
店铺里,男女掌柜皆有,应酬往来,声音响亮。
更远处,旧书院改成的学堂里,书声琅琅。
男孩女孩同坐一室,捧着一样的书卷,摇晃着小脑袋。
这一切,让她感受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松弛与自由。
她甚至想过,即便西王不用她这个女状元。
凭她的学识,在此地谋个教职,或开间书铺,兼代写书信,也足以安身立命。
这种能凭自身能力把握命运的感觉,让她那颗在乱世飘零、在深宫压抑太久的心,慢慢落回了实处。
期间,曾水源、赖汶光等西王府大员曾来拜会杨宣娇,态度尊重,言语恳切,告知西王已在归途,让她们安心。
这一切,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西王,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好奇。
如今亲眼得见,他高大英挺,眉宇间既有领袖的自信,亦有待人的温润。
而他看她的目光,坦荡清澈,只有对才名与学识的欣赏,毫无男女间的占有欲。
这让她在些许莫名的失落之余,涌起更多的是放松与感激。
若能自主命运,谁愿做那笼中的金丝雀?
纵使笼子由纯金打造,缀满珍珠宝石。
众人见过礼,萧云骧凑到彭雪梅和杨宣娇身边想帮忙,却被两人异口同声赶开。
“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
“等着吃现成的就好。”
他又转向侄子萧有和,想亲近亲近。
孩子却对这个突然出现、气场强大的叔叔有些畏惧,小手紧攥着母亲的衣角,躲到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偷瞧过来。
正尴尬时,卢岭生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出现了。
“小王爷,走,外头有好吃的!”他朝孩子伸出手。
萧有和眼睛一亮,得了母亲允许,便牵住那只粗粝的大手,跟着出去了。
萧云骧无奈,看着满院忙碌的女子,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
他搬了把竹凳坐下,随手拿起萧有和方才背的《千家诗》翻看。
目光却不时飘向厨房,嗅着空气中,渐渐浓郁的饭菜香气。
不一会儿,彭阿朵拎着条草绳穿着的五花肉,和两条扑腾的鲫鱼回来。
她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进门看见坐在院中的萧云骧,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便脚步不停地、像阵风似的钻进了厨房。
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他再问出什么令人羞窘的话来。
杨宣娇出身贫寒,自幼操持;傅善祥是塾师之女,也非五指不沾阳春水;彭雪梅是持家好手;彭阿朵年纪最小,手脚却最麻利。
四个女子在厨房里分工协作,洗切烹煮,说说笑笑。
忙碌中,透着寻常百姓家那种让人心安的温暖。
天色渐暗,卢岭生牵着兴高采烈的萧有和回来了。
孩子两只小手,各抓一个黄澄澄的大砂梨,啃得汁水淋漓,脸上手上黏糊糊的,满脸兴奋。
卢岭生跟在后头,用军服下摆兜着七八个同样饱满的梨,一脸憨笑。
萧云骧放下书,笑问:“岭生,这梨哪儿来的?品相不错。”
“回大王,”卢岭生声如洪钟,
“院子后头不远,有几棵老砂梨树。果子熟透了,也没人摘。”
“我带小王爷摘了些,甜得很!”
恰巧杨宣娇从厨房出来,听见对话,见儿子吃得满手满脸都是黏腻的梨汁,不禁蹙起眉头。
“有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梨……洗过了吗?可有虫子?”
萧有和嘴里鼓鼓囊囊,含糊道:
“卢叔叔用衣服擦过了!可甜了,妈妈你尝尝!”
他把那个自己没舍得吃、最大最圆的梨举到母亲面前,小脸满是骄傲。
“这个!我亲手摘的!给妈妈留的!”
杨宣娇心一下提起来:“你怎么爬树了?摔下来怎生是好!”
孩子浑不在意,扭头看向铁塔般的卢岭生:
“我没爬高!卢叔叔在下面张着手呢!我掉下来,他准能接住!”
看着儿子因这小小冒险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再看看卢岭生熊罴般的身形,杨宣娇心中百感交集。
在上京那深宫高墙里,她们母子身边尽是女子,一举一动规矩森严,将儿子养得,有些胆怯懦弱。
今日爬树摘梨,虽是孩童戏耍,却已是儿子有生以来最大胆的冒险行为。
看着他脸上那属于这个年纪的真切快乐,她到嘴边的责备,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掏出手帕,俯下身来,细细擦去他脸上的黏腻。
这时彭阿朵探出头,手里拿着细密筲箕笑道:
“哟,摘了这么多砂梨?正好饭后解腻。快给我,好好洗洗。”
她利落地接过卢岭生兜里的梨,连同萧有和手里那个。
萧有和也不恼,兴致更高,用力摇晃母亲衣袖,眼巴巴的恳求:
“妈妈!明天!明天卢叔叔要带我去城外校场,教我骑大马!跑起来,风呼呼的!”
他张开手臂努力比划,小脸上尽是向往。
杨宣娇心头一紧,骑马比爬树凶险多了!她张口便要拒绝。
可看到儿子眼中那几乎溢出的、闪闪发光的渴望,那话便卡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
不料,一旁的萧云骧放下《千家诗》,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骑什么马?”
“有和,过两日你便去蒙学堂报到。你这个年纪,正该收心读书。骑马的事,往后放放。”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凉水,瞬间浇熄了萧有和所有的兴奋与期盼。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霎时僵住,嘴角委屈地瘪了下去,眼眶泛红。
头扎进母亲怀里,把脸深深埋起来。
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这个刚回来,就专会扫人兴致的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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