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江城,暑气褪得一干二净。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水汽和晚桂的最后一缕残香,掠过脸颊,清凉惬意。
那扇熟悉的后院木门,虚掩着。
门内传出女子的说笑声,和孩童清脆的诵读声。
萧云骧在门口停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
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洒满这方小小的院落,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轮廓。
妻子彭雪梅和小姨彭阿朵坐在小凳上,手里择着翠绿的豇豆;
嫂子杨宣娇蹲在木盆旁,正仔细清洗秋白菜根茎上的泥土。
侄儿萧有和捧着本《千家诗》,学着夫子模样,在院中踱步,摇头晃脑的。
还有个陌生的侧影,穿着件月白衫子,头发简单地绾起,正微微侧身,耐心听着萧有和背诵,偶尔轻声纠正他的错误。
她姿态娴静,气质温婉,想来就是军情局报告里提到的、从上京城烈焰血海中,救出的女状元傅善祥了。
萧云骧立在门口,一时不忍惊动这画面。
还是彭雪梅先转过头来。目光撞上他含笑的眼睛,她愣了一瞬,随即眼底迸出光来。
她忙放下竹篮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话里带着自然的嗔怪,欢喜却藏不住:
“你……这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我好去多备几样你爱吃的菜。”
萧云骧几步跨进院子,深吸一口家的气息,嘻嘻一笑:
“突击检查,看看我不在家时,你在做些什么。”
他转向也抬起头来的杨宣娇,神色立刻郑重,上前深深一揖:
“见过嫂子。”
“上京惊变的消息传来后,小弟日夜悬心,坐卧难安。”
“如今亲眼见你们平安站在这院里,这颗心才算落了地,踏实了。”
杨宣娇放下青菜,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还没开口,眼圈先红了:“阿骧,这回……多亏你早有安排。否则我们母子……”
她喉头哽住,强压下翻涌的酸楚,转而细细端详他:
“几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嫂子都快不敢认了。”
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跟在亡夫身后、见到生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山野少年。
如今身姿挺拔,眉宇间是经历风浪后的沉静,言谈举止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萧云骧与傅善祥见礼时,目光清澈坦荡,并无想象中那般惹人生气。
彭雪梅在一旁看着,暗暗松了口气。
最后,萧云骧看向趁机停下背书、正偷偷打量自己的萧有和。
他蹲下身,视线与孩子齐平,张开手臂:
“来,有和,让叔叔抱抱。”
萧有和仰起小脸,眼神里带着怯意,小手攥着衣角,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挪了过去。
萧云骧一把将他抱起,掂了掂,又摸了摸他头上依循神国规制留下的长发:
“重了,也高了——不记得叔叔了?”
从常沙突围算起,整整四年过去了。
那时萧有和才四岁,能记得什么?
看着孩子与兄长极为相似的眉眼,萧云骧心头猛地一酸。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有和,我们萧家……如今就剩我们两个男丁了。”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杨宣娇强撑的平静。
亡夫爽朗的笑容、惨死上京的亲人……那些面孔,清晰地闪过眼前。
巨大的悲恸,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决堤,她肩头一颤,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彭雪梅和傅善祥连忙上前,柔声劝慰。
萧云骧意识到失言,心中懊悔,忙用轻松语气岔开话题。
他捏捏萧有和的脸蛋,笑道:
“不怕!我家有和是男子汉。”
“等你长大了,叔叔定给你找个世上最贤惠、最能干的好姑娘,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生他三五个胖小子。”
“到时候,萧家很快又能热闹起来了!”
旁边的彭阿朵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又赶紧捂住嘴,促狭的目光,却不停往彭雪梅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瞟。
彭雪梅脸颊“唰”地飞红,羞恼地瞪了阿朵一眼,转身进屋取钱塞给她,低声嗔道:
“死丫头,还看笑话!快去街口老张那儿买两条活鱼,再去王屠户那儿割几斤好五花肉,要肥瘦相间的!”
阿朵接过钱,笑嘻嘻应声要走。
“阿朵,等等。”
萧云骧叫住她,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支精巧的银簪递过去:
“从五羊城出发前,钰成那小子千叮万嘱,非要我亲自带给你。”
夕阳下,他仔细打量这个从湘西凤凰城捡回来的丫头。
不过几年光景,那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已彻底长开,身量高挑,肌肤粉白,眉眼灵动,浑身都是少女特有的鲜活。
难怪陈钰成私下提起她,总是支支吾吾,念念不忘。
彭阿朵一听是陈钰成所赠,脸颊顿时绯红,连脖颈都透出胭脂色,仿佛簪子烫手似的,不敢来接。
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我……我去买菜了。”
说完便像受惊的小鹿,匆匆往外跑。
萧云骧看着她慌乱的背影,想起陈钰成的嘱托,竟追到门口,抬高嗓门叫道:
“对了阿朵!钰成让我问问,你这阵子,怎么不去第四军军医处帮忙了?”
“他说没了你,伤员包扎换药都不积极了!”
彭阿朵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稳住身子后,头也不敢回,跑得更快了,裙裾翻飞间,便消失在府衙前院。
彭雪梅气得跺脚,上前一把将萧云骧拽回来,夺过簪子,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了一把,低声斥道:
“你这块木头!给我,我私下给她。”
“女儿家这些心思,也是能当着这么多人面直通通嚷出来的?”
“阿朵脸皮薄,你让她往后怎么去见陈军长?”
见萧云骧挨了拧,还一脸茫然,她无奈叹气,压低声音:
“麻祭酒说阿朵在医道、尤其外伤处理上有天分,心也静。”
“这两三年,先留在医学院跟着老医师深造,不是故意不去第四军。”
“你呀,什么时候能开窍!”
萧云骧这才恍然大悟,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那神情竟有几分像卢岭生。
彭雪梅看他这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转向一直静观的杨宣娇和傅善祥,歉然道:
“让两位姐姐见笑了,他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笨得紧。”
杨宣娇望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亡夫在某些方面如出一辙的憨直,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轻轻叹道:
“无妨。他们萧家男人,在儿女心思上,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这般让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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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稍晚,还有一更哈,请大家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