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葵一夜策马,幸好照夜玉狮子还活着,也算是如今唯一的念想。
大马似乎也有些不欢愉,往日驾它行夜,鼻喷生气,脚踏小诡,神气得很。
如今,照夜玉狮却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气,马鬃都耷拉下来,眼里的血红也黯淡下去,再没有当初的神采。
吴小葵心疼马,骑得也慢,此日晌午,才路过那吕家寨子,逼近了过马寨子。
大马上驮负着一些袋子,鼓鼓囊囊,似乎装着什么宝贝。
吴小葵记得老铲家的位置,便先一步去了。
敲门。
砰砰砰……
矮小的老头吊着口烟锅子,头发散乱,眼神枯黄。
吴小葵愣了愣,便觉得上次一别之后,老铲似乎像老了十几岁似的。
老铲盯着眼前有些消瘦的人儿,皱眉看了许久,眉头才舒展,忽然一拍手道:
“你是那太岁帮的堂主!是镇娃子他相好!”
说完,才觉得失言,人家小两口都没有拜堂成亲,自己这么说,倒坏了人家女娃的清白。
可刚要开口纠正,却见吴小葵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
“你说的没错,铲爷。”
“啊?”
老铲对吴小葵恭敬的态度有些不适应。
毕竟自己只是寨子里一个老把式,可吴小葵却是人家太岁帮里的堂主,地位天差地别……
“见我来了,铲爷不想招待我么?我可是你未过门的半个儿媳!”
吴小葵笑着说道,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轻松。
老铲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笑开了花,忙迎着吴小葵进了门:
“嘿,说得对,说得对!镇娃子是我徒弟,那不就是我半个儿嘛!
没想到我家镇娃子也是出息了……”
院落里有些清冷,老铲家不再养鸡了,甚至院里铺在地上的砖缝之间长出了杂草,他都从不理会。
庄子荒的就像没有住人。
老铲沏了壶茶,摆出来一个陶瓷杯子,杯子很新,老铲笑着解释道:
“俺徒弟送的,官窑里烧纸的,我也头次用!”
吴小葵礼貌笑笑,捧着热茶,迟迟未喝。
“那位牛……牛兄弟呢?”
吴小葵记得,李镇有位兄弟叫牛峰。
因为捡回去一个兜子,害得家破人亡。
老铲抿了口茶,语气平淡,
“上吊了。”
“啊?!”
吴小葵手里的茶都没有端稳,全泼在了地上。
老铲掏出一个老烟锅,点上枯黄的烟丝儿,脑袋微垂,声音极小:
“牛峰娃也是个可怜的娃子,心里的内疚让他过不好日子。
七月半前后那段日子,便趁我不留意,吊死在门口那老核桃树上了……
牛峰娃,勇得呢,腿蹬直儿的时候,一声不吭……
他兴许叫上一声,老铲我也便听了见,出去给他救下了!”
老铲没有哭腔,只是满头乱糟糟的白发,显得这老头格外瘦小了。
吴小葵沉默了。
“诶,不说这个……我那得意门生,镇娃子,啥时候回来看我啊?这马上要过年三十儿了!”
老铲的脸上挤着难看的笑容。
吴小葵有些害怕这个问题。
她本是来宣告李镇的死讯的,好在过马寨子里,也能给李镇办上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自己拾了李镇的一些衣物,很多件黑褂子,没有尸体,盖个衣冠冢也行啊……
可如今看见这情绪几乎在崩溃边缘的老头,吴小葵却不忍将这个真相说出了。
她怕老铲也会学着牛峰那样,吊死在某个夜里。
“他忙着哩,现在东衣郡里的门道帮派都归他管,还管他叫盟主哩!”
“真的?”
老铲收不住笑,脸上似乎又容光焕发。
“当然是真的!现在东衣郡的郡老爷,都没我们李镇的本事大,连那盘州的镇南王爷,都给我们李镇封了个都尉呢!”
吴小葵说得绘声绘色。
可她的心里同样在流血。
“我就知道,这小子我老早看他不一般了!果然呐……
镇娃子可是咱过马寨子最有出息的了,那你没问,他啥时候回来?”
老铲又问了一遍。
吴小葵沉默着,去了庄子外,在耷拉着脑袋的照夜玉狮子的马鞍上,取下两个袋子。
一袋沉甸甸。
吴小葵放在了桌子上,笑道:
“铲爷,这是李镇孝敬您的!二十斤白太岁,当米吃都能吃上一段日子了!”
“这么贵重?!”
老铲嘴里惊讶,可他连那袋子看都没看。
他似乎不再是之前那个贪财的老铲了。
“那……镇娃子啥时候回来呀?这都快年三十了!”
老铲又问了一遍。
吴小葵沉默着,又放下了另一个袋子:
“铲爷,这是李镇送您的一些衣物,都是他穿过的,但都很新,还是黑绸缎,贵得哩,他舍不得扔,让您留着干活的时候穿。”
老铲收下了袋子。
他枯黄的眼睛里,终于弥漫上一层水雾。
抱着黑褂子的手,抖了又抖。
他披在了身上,果然有些大了。
“那妮子,镇娃子,明年能回来不?”
“我也不好说……他做了盟主,自然要管着太多太多帮派……”
“那后年呢?”
“后年……后年或许会吧?但要看他还忙不忙,毕竟要立住威……”
老铲放下了那件黑褂子。
他坐在石凳上,这次,几乎渺小到尘土里了。
小老头张着嘴,掸了掸烟锅,笑道:
“那让镇娃子,啥时候忙完了,啥时候回来看我一眼……
另外,你别去那,那李阿公家,他……他最近身体不好,不方便见人……”
吴小葵再也忍不住,道了个别,便夺门而出。
坐在照夜玉狮子的背上,马头也低垂,马背被打湿。
那庄子里。
矮小的老头抱着一件黑褂子,望着庄子外一望无际的荒芜。
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一切,可他总是念叨着:
“想家了,就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