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夜色之中
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报,被分别送往了两个地方。
一份,送进了凉国公府。
另一份,则通过秘密渠道,被送进了皇城深处。
凉国公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蓝武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韩望将那份刚刚送来的密报,恭敬地放在了书桌上。
“公爷,这是刚刚从东宫那边传回来的。”
蓝武嗯了一声,拿起了那张薄薄的纸。
纸上,详尽记录了下午在回太子府的路上,赵子野与皇太孙朱瞻基的那一番对话。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理所当然的残酷。
“为君分忧,为国牧民。”
“让泥腿子吃饱了,便会不思进取。”
蓝武看着这些字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杨士奇。
这老狐狸,终究还是出手了。
而且一出手,就是这种诛心之论。
虽然说这些话的是那个叫赵子野的小官,但蓝武却很清楚,幕后想要和朱瞻基说这些话的定然是杨士奇。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离间了,这是在给朱瞻基灌输一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一种将皇帝与士大夫阶层牢牢捆绑,共同压榨天下万民的帝王之术。
何其歹毒。
韩望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他跟了蓝武这么多年,自然能看的出来自家公爷的情绪变化,而显然现在的蓝武虽然是在笑,但却是真的生气了的。
他以为,蓝武接下来会雷霆震怒,会吩咐他做一些事情。
然而,蓝武只是静静地看完了那份密报。
然后他将那张纸,慢慢地,仔细地折叠起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韩望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将折好的纸条,凑近了桌上的烛火。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便将那一行行字迹吞没。纸张卷曲,变黑,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公-公爷?”韩望惊愕出声。
这么重要的情报,就这么烧了?
“瞻基如今是五城兵马司都督了。”
蓝武将手在火上烤了烤,仿佛只是为了驱散一丝凉意。
“他有自己的衙门,有自己的属官,很快,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路,我已经指给他看了。”
“太祖爷的施政理念,我也已经告诉他了。”
蓝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杨士奇也给他指了一条路,一条看似更轻松,更符合帝王利益的路。”
“两条路摆在面前,让他自己选吧。”
“我们能做的,只是看着。”
蓝武的声音很平静。
他很清楚,对于朱瞻基这样的未来君主而言,强行灌输是最低级的手段。只有让他自己去想,自己去看,自己去碰壁,最终自己做出的选择,才会成为他未来治国理政的根基,不可动摇。
自己今日种下的种子,与杨士奇埋下的毒药,到底哪一个能先在朱瞻基的心里生根发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紫禁城,奉天殿暖阁。
朱棣同样看完了手中的密奏。
与蓝武那里的平静不同,暖阁内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密奏的内容,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是蓝武带着朱瞻基微服私访,深入京城最底层的贫民窟,看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肮脏与苦难。
看到这里时,朱棣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要的教育。
这才是他想让大明的继承人,亲眼看到的江山。
蓝武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可当他看到后半部分,看到赵子野对朱瞻基说出的那番“牧民之论”时,朱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森然的杀机。
“让泥腿子吃不饱,他们才会拼命干活?”
“士大夫的职责,就是为国牧民?”
朱棣缓缓地念出这两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没有像蓝武那样烧掉密奏。
他只是将那张纸,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砰!”
一声闷响,让侍立在旁的老太监,身子猛地一颤,差点跪倒在地。
朱棣缓缓站起身。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从一个要饭的乞丐,一个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泥腿子,一步步打下这偌大江山的太祖皇帝。
他想起了父亲当年定下的规矩,想起了《大诰》里那些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诫子孙后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他清楚的知道,大明,是怎么来的?
就是因为前元的那些统治者,那些所谓的贵族,把天下的汉人当成了可以随意宰割的牛羊,当成了可以予取予求的奴隶!
所以,才有红巾漫天,才有他朱家父子,提三尺剑,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赶回了草原!
这,才是大明立国的根本!
而现在,他最看重的孙子,大明未来的皇帝,竟然有人在他耳边,公然鼓吹这种将百姓当成牲畜的“牧民之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治国理念之争了。
这是在挖大明的根!
朱棣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狂暴的怒火,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
他忽然想明白了。
为什么这些年,朝中的那些文官,总是阳奉阴违?
为什么他推行的新政,总会遇到各种各明或暗的阻力?
为什么他要开海,要征伐,总有人跳出来说与民争利,说国库空虚?
原来,在这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心里,他们与他这个皇帝,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他们想的,不是让大明强盛,不是让百姓富足。
他们想的,是维护他们那个牢不可破的士绅阶层,是让自己永远高高在上,是把天下万民,都变成他们可以随意驱使,随意压榨的奴隶!
而他这个皇帝,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这个阶层最大的那个头领罢了。
好一个为国牧民!
朱棣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为何父亲为皇帝时,会一次又一次的掀起大案,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大臣。
实在是这些文臣之中,有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