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去的路上,朱瞻基终于忍不住了。
“师父,刚刚那老丈为何要感谢太祖?五城兵马司莫非当年是太祖……”
“没错,这五城兵马司的规矩,就是太祖皇帝当年亲手定下的。”
“就是当年刚刚打下京城的时候。”蓝武淡淡地开口。
他当然不会说,其实中间有一段时间,老朱的规矩已经被人渐渐遗忘了,是他又把这些规矩重新立了起来,并且一直到如今的。
毕竟用朱瞻基的老祖宗来举例子,显然更有说服力一点。
果然,朱瞻基闻听到蓝武此言,心中一凛,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
“是啊,当年。”蓝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朱瞻基那张写满求知欲的年轻脸庞,忽然笑了。
“你知道吗,瞻基。”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第一次吃这种阳春面,第一次听一个普通百姓讲述他的生活,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蓝武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一段极其遥远的往事。
“是二十多年前,太祖皇帝,亲自带着我来的。”
“他老人家当时告诉我,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让这天下的百姓,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可惜,这个梦想,他终其一生,都没能完全实现。”
蓝武看着朱瞻基,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我今天带你来,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太祖爷当年未竟的梦想,看看这盛世之下,真正的江山社稷。”
“而太祖皇帝的梦想,或许就有在你这一代彻底实现了……。”
朱瞻基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住。
太祖爷的梦想。
在他这一代,彻底实现……
这几个字,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蓝武,看着这位亦师亦友的凉国公,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真正的沉重与迷茫。
他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那些帝王心术,那些制衡之策,那些教导他如何驾驭群臣,如何巩固皇权的知识。
可从来没有人,像蓝武这样,如此直白地将这天下最沉重的担子,放在他的面前,让他亲眼去看,亲手去触摸。
等返回太子府的时候。
朱瞻基的心情无比沉重,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蓝武的话,眼前不断闪现着那些贫民窟里触目惊心的景象。
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好像突然多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身后,沉默不语的赵子野,却突然快走了几步,来到了朱瞻基的身边。
“殿下。”
赵子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您切莫被凉国公这些话给欺骗了。”
朱瞻基猛地停下脚步,愕然地转头看向他。
欺骗?
师父在欺骗他?
赵子野迎着朱瞻基不解的注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继续说道:“殿下,这天下,自古以来便是有阶层之分的。”
“天子,士大夫,士绅,百姓,一级一级,犹如一座牢固的高塔,缺一不可,只有这样,天下才能稳固,江山才能长久。”
他的话语,冰冷而清晰,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朱瞻基那颗刚刚被点燃的心上。
“凉国公带您去看的,是这塔底的基石,他们苦,他们累,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至于那些最底层的泥腿子,更是不能让他们吃饱饭!”
“什么?”朱瞻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怔怔地看着赵子野,看着这个平日里满口“忧国忧民”、“为万世开太平”的翰林编修,此刻脸上却是一片理所当然的冷酷。
“赵子野,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微臣当然知道。”赵子野躬身一礼,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殿下,人性本就懒惰。一旦让那些泥腿子吃饱了,他们便会无所事事,不思进取,更不会再去辛勤劳作,为国家创造粮食和财富。”
“只有让他们始终处在一个饿不死,却也吃不饱的状态,他们才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干活。如此,天下才能有足够的粮食,士大夫才能安心治理地方,陛下您,才能安坐这万里江山!”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朱瞻基的脑海中炸响。
他彻底呆住了。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说着如此残酷言论的人,与那个每日在东宫,教导他仁义礼智信,教导他要爱民如子的老师杨士奇的得意门生,联系在一起。
“所以……?”朱瞻基的喉咙干涩得发疼,但还是继续问道。
他发现今天不止是师父有些不对劲,这位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的很清楚的翰林,也有些不对劲。
“所以士大夫,士绅的存在,就是为了替皇家,替太子和太孙殿下做这件事的。”
赵子野继续开口。
“为君分忧,为国牧民,这本就是我辈读书人的职责所在。只有将这件事做好,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生。”
朱瞻基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荒谬。
他想起了蓝武的话,想起了太祖皇帝的梦想。
而今天他又听到了这位翰林编修的另外一套言论说辞,两套完全相驳的言论,让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赵子野其实也很无奈。
他能感觉到,经过今天这一遭,皇太孙的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凉国公蓝武。
那位国公所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也太过具有煽动性。
若是再不加以阻止,任由太孙被蓝武带到沟里去,那未来大明的国策,恐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必须用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真相”,来将这位未来的君主,从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
他要让朱瞻基明白,这个世界,真正的运行规则到底是什么。
而且他也相信,这位太孙殿下是一个聪明人,最终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的。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和士大夫其实是站在一起的,防备的就是下层的那些泥腿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