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辇驶入深沉的宫禁,巍峨的宫墙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悲恸。
车轮碾过空旷宫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闷,一下下敲打着黛玉早已碎裂的心房。
她蜷缩在凤辇角落,泪水无声流淌,浸湿了天水碧的衣袖,仿佛要将失去祖母的痛楚全部宣泄在这方寸之地。
贾琮亲自打开凤辇车门,伸手将几乎虚脱的黛玉稳稳扶出。
她浑身冰凉,脚步虚浮,全靠他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才未倒下。
贾琮没有言语,只是用坚实的胸膛为她挡住夜风的微凉,半拥半抱着她,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凤藻宫。
宫门无声开启,殿内温暖的光晕倾泻而出,映照着贾琮紧绷的侧脸和黛玉苍白憔悴的容颜。
“都退下。”
贾琮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挥退了所有欲上前伺候的宫女内侍。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
贾琮扶着黛玉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她依旧失神地望着虚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他做在她面前,双手捧起她冰凉的脸颊,迫使她涣散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
“玉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看着我。”
黛玉的睫毛颤了颤,泪眼朦胧地对上他深邃如海的眼眸。
那里面盛满了深切的痛楚、怜惜,以及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老祖宗走了,我知道你痛,剜心剜肺的痛。”
贾琮的指腹温柔地拭去她颊边滚烫的泪珠,却又有新的泪水迅速涌出,
“可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她老人家在天之灵,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为她哭伤了身子,哭垮了自己。”
他顿了顿,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
“你还有朕,还有皇儿,还有这满宫的姐妹。你是大乾的皇后,是朕的妻,是皇儿的母后,更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玉儿,这深宫,这天下,都需要你撑着。你不能倒下,明白吗?”
他的话语如同暖流,带着帝王的担当与丈夫的深情,一点点渗透进黛玉被悲伤冰封的心湖。
黛玉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疼惜与依靠,巨大的悲痛与冰冷的现实交织,让她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无声地点着头,泪水更加汹涌。
贾琮不再多言,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无尽的脆弱。
他大步走向寝殿深处那张宽大的龙凤拔步床,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铺着素色锦缎的床褥上。
“什么都别想,”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带着安抚与承诺的吻,随即除去自己的外袍,
“今夜,朕就在这里,守着你。”
他掀开锦被,躺在她身侧,伸出强健的手臂,将她整个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自己温暖坚实的怀抱。
贾琮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心跳沉稳有力,像最坚固的港湾,试图为她挡住所有悲伤的惊涛骇浪。
黛玉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放松,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与汗水的混合气息,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她的“琮哥哥”的气息。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低低地、破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哀鸣,一下下撞击着贾琮的心。
他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大手在她后背笨拙却坚定地、一下下轻抚着,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自己身体的温度,用这无声的陪伴,告诉她。
他在,他一直在。
殿内烛火摇曳,在素色的帐幔上投下相依相偎的影子。
夜,深沉而漫长。
黛玉的泪水浸湿了贾琮胸前的衣襟,她的哭泣声由剧烈渐渐转为低微的抽噎,最终在极度的疲惫和这份沉甸甸的依靠中,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终于沉沉地睡去。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心依旧紧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贾琮低头凝视着她沉睡中依旧带着哀伤的容颜,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凉的泪痕。
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她汲取着温暖,仿佛要替她承担起这世间所有的寒凉。
……
一夜无梦,或者说,是极度的悲痛耗尽了心神,让黛玉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直到窗外天光微熹,透过素纱帐幔,在寝殿内洒下朦胧的光晕。
黛玉缓缓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周身被温暖包裹的安稳,以及额头上传来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的摩挲。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对上贾琮近在咫尺、布满了红血丝却依旧专注凝视着她的眼眸。
“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柔和。
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巨大的悲恸再次攫住了心脏,让她呼吸一窒,眼眶瞬间又红了。
然而,比之昨日那种天崩地裂的绝望,此刻心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被强行支撑起来的、微弱的坚韧。
这坚韧,来源于身边这个紧拥着她、一夜未合眼的男人。
“琮哥哥……”
她低唤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贾琮低头,吻了吻她微凉的眼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泪水的咸涩。
“醒了就好。太医说了,你需静养,万不可再大悲大恸伤了根本。老祖宗在天上看着,也不愿你如此。”
他扶着她坐起身,拿起旁边温着的参茶,亲自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递到她唇边。
“润润嗓子。”
黛玉顺从地喝了几口温热的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的寒意。
她依偎在贾琮怀中,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力量,虽然悲伤依旧沉重,但心绪已不再像昨夜那般全然失控地沉沦。
寝殿内一片静谧。
贾琮正欲唤人进来伺候梳洗,殿门外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明显犹豫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在踌躇着是否该进来打扰。
贾琮微微蹙眉,扬声道:“何事?”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凤藻宫掌事宫女紫鹃刻意压低的声音。
“启禀陛下、娘娘,是……是永和宫的莺儿姑娘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回禀陛下和娘娘。”
永和宫?宝钗的贴身侍女莺儿?
黛玉和贾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这个时辰,若非急事,莺儿断不会贸然前来凤藻宫。
“宣她进来。”贾琮沉声道。
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莺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出几分激动的红晕。
她先是飞快地抬眼觑了一下帝后的神色,见黛玉虽面色苍白憔悴倚在皇帝怀中,但精神尚可,皇帝也并无不悦,才稍稍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在离拔步床几步远的地方跪下,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颤抖。
“奴婢莺儿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平身。何事如此急切?”贾琮问道。
莺儿站起身,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巨大喜悦和恭敬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天大的喜事!我家娘娘……我家端妃娘娘!今晨晨起时突感不适,传了太医诊脉……太医说……太医说娘娘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脉象稳健,是喜脉!”
“喜脉”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寝殿内激起涟漪!
黛玉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眸子猛地睁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贾琮的手臂。
贾琮也是一怔,随即,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他猛地坐直身体,看向莺儿:“当真?太医确准了?”
“千真万确!”
莺儿用力点头,喜不自胜,
“张院判和孙太医都诊过了!说胎气稳固,是极好的兆头!我家娘娘本不欲此时惊扰陛下和娘娘,但奴婢想着这是天大的喜事,理应第一时间禀报,也好……也好冲一冲……”
她说到这里,小心地觑了一眼黛玉的神色,后面“府上的晦气”几个字终究没敢说出口,连忙改口道,
“也好让陛下和娘娘一同高兴!”
贾琮紧握了一下黛玉的手,眼中满是激动。
“好!好!天佑大乾!天佑朕的子嗣!传朕旨意,永和宫上下,重重有赏!命太医好生照料端妃,一应所需,皆按最高份例!”
“奴婢替娘娘谢陛下隆恩!”莺儿喜滋滋地叩首谢恩。
莺儿退下后,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贾琮难掩激动,转身看向黛玉,却见她脸上虽然也带着一丝为宝钗高兴的笑意,但那笑意却如浮光掠影,转瞬便被眼底深处更浓重的哀伤与复杂取代。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贾琮心中一紧,立刻明白了。新生命的喜悦固然珍贵,却也更尖锐地反衬出刚刚逝去的至亲之痛。
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玉儿……”
黛玉将脸埋在他胸前,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虽仍有泪光闪烁,却已带上了一抹属于皇后的镇定与担当。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宝姐姐素来稳重,如今有了身孕,更是我大乾之福。”
她顿了顿,看向贾琮,眼中是强忍悲痛后的清明,
“陛下,臣妾想亲自去一趟永和宫看看宝姐姐。另外,太医院那边,臣妾需亲自叮嘱一番,务必确保宝姐姐母子平安。”
她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祖母的离去是巨大的悲伤,但身为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她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新的生命已然孕育,新的责任也随之而来。
这份坚强,让贾琮心中既痛又怜,更添了无数敬重。
他凝视着她,用力地点点头,握紧她的手。
“好,朕陪你一同去。”
“嗯。”黛玉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