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那声撕心裂肺的“老太太仙逝了——!”
如同最后的丧钟,沉沉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将所有残存的希冀彻底击碎。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厅堂。
“老祖宗——!”
黛玉的哭喊由凄厉转为绝望的哀鸣,身体彻底脱力,软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床沿,纤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浸湿了锦缎的被褥。
那个将她搂在怀中、为她遮风挡雨、支撑着她度过无数孤寂岁月的唯一依靠,就这样在她眼前……永远地去了。
巨大的空洞与冰冷瞬间攫住了她,仿佛连魂魄都被抽离。
贾琮单膝跪在她身侧,手臂依旧紧紧环抱着她颤抖的身体,支撑着她不让她彻底倒下。
他看着床上那已然失去所有生息、枯槁如朽木的老人,深邃的眼眸中亦是沉痛如铁。
他下颌绷得死紧,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的肃穆与哀伤。
那只覆在黛玉和贾母冰冷手上的宽厚手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力量,却也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彻底流逝。
林如海站在一旁,面色凝重肃穆,眼中是深沉的悲悯与物伤其类的苍凉。
他对着拔步床的方向,深深一揖,久久未起。
贾政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猛地踉跄一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化作沉闷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王熙凤的哭声由嘶喊转为哀哀的恸哭,瘫坐在地。
李纨搂着贾兰默默垂泪,赵姨娘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荣庆堂内,一片悲声。
就在这哀恸弥漫、人心惶惶之际,府邸大门方向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和车辙声,伴随着女子压抑不住的哭泣和焦灼的呼唤,由远及近!
“快!快开门!老太太!老太太怎么样了?!”
是元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哭腔。
紧接着是探春强作镇定却难掩颤抖的呼喊:“开门!快!”
沉重的府门再次被打开。
元春、探春、迎春、惜春四姐妹,在丫鬟的搀扶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她们显然是在宫中接到急报后便立刻动身,连宫装都未来得及更换,只在外披了素色的薄纱避尘,发髻微散,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布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的悲痛。
“老太太!”“老祖宗!”
四姐妹哭喊着,不顾仪态地冲进荣庆堂。
当看到昏暗灯火下拔步床上那已然冰冷的遗体,看到跪在床前失魂落魄的黛玉和肃然跪立的贾琮,看到满堂悲泣的亲人……
最后的侥幸也被彻底粉碎。
元春脚下一软,幸得身后宫女死死扶住才未跌倒,她掩面泣不成声。
探春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场面,看到瘫软的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凤姐姐,你……你振作些!府里上下,此刻不能乱!”
迎春早已哭得说不出话,只紧紧抓着惜春的手。
惜春年纪最小,看着床上祖母枯槁的遗容,又看看满堂悲声,小脸上满是茫然与一种深切的恐惧,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往迎春身后缩了缩。
贾琮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冲进来的四春姐妹,落在强撑大局的探春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黛玉剧烈颤抖的后背,随即扶着她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搀扶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帝王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悲恸欲绝的人耳中。
“人死不能复生。老祖宗高寿仙逝,亦是喜丧。然,逝者为大,当务之急是治丧尽礼,不可使老祖宗灵前失仪,令其魂魄不安。”
他的目光转向贾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政老,节哀顺变。你是贾府主心骨,此刻需主持大局。老太太身后诸事,一应丧仪,按国公夫人最高规格操办。内务府会即刻派员前来协理,所需银钱、器物、人手,皆由内库支应,不得有误!”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瞬间压下了满堂的慌乱。
“臣……臣遵旨!叩谢陛下天恩!”
贾政闻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强忍悲痛,挣扎着叩首谢恩,声音哽咽。
贾琮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在强忍泪水的探春身上。
“探春,你心思缜密,协助政老料理内务,约束下人,务必使灵堂肃穆,诸事井然。”
“臣女遵旨!”
探春立刻敛衽,声音虽带哽咽,却异常坚定。
贾琮最后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泪流不止、浑身冰冷的黛玉,眼中是深切的疼惜与无奈。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颊边滚烫的泪水,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只有她能懂的沉重。
“玉儿,老祖宗……已经去了。我们……该回宫了。”
黛玉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望向床上祖母那安详却冰冷的遗容,巨大的不舍与悲痛再次汹涌而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留下,但喉头哽住,只化作无声的泪水奔流。她明白贾琮的意思。
她是皇后,是国母,此刻荣国府大丧,她若久留守灵,于礼不合,更会引来朝野非议。
这深宫的重重枷锁,即使在至亲离世之时,也依然冰冷地禁锢着她。
贾琮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挣扎,心如同被反复揉搓。
他不再多言,只是更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臂坚定地揽住她的腰,以一种半是支撑、半是强制的姿态,带着她缓缓转身,向荣庆堂外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黛玉碎裂的心上。
“娘娘……”
元春、探春等人含泪望着帝后离去的背影,想要挽留,却又深知不可。
林如海默默跟在帝后身后,经过贾政身边时,用力按了按他颤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沉重的荣庆堂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满堂悲声与那已然冰冷的老人隔绝在内。
府门外,龙辇凤辇早已静静等候。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映照着荣国府门前高悬的素白灯笼,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贾琮亲自将几乎虚脱的黛玉扶上凤辇。她倚在柔软的车壁内,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那迅速后退、逐渐被暮色吞噬的荣国府门楣,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衣襟。
贾琮翻身上马,玄色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山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笼罩在悲伤暮霭中的国公府邸,声音沉凝如铁,对肃立在车旁的常禄下令。
“传旨内务府:荣国公夫人贾史氏,淑德贤良,慈惠温恭,今溘然长逝,朕心深为轸悼。赐陀罗经被,谥‘孝慈’。其丧仪,按超品国公夫人最高规格办理,由内务府大臣亲往督办,工部协理坟茔建造,光禄寺备办祭礼,钦天监择吉安葬。一应所需,皆由内帑支给,务极优隆,以慰忠魂,以彰朕恤老崇贤之至意。”
“奴才遵旨!”常禄深深叩首。
“回宫。”
贾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勒转马头。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远离了那片被巨大悲恸笼罩的府邸。
凤辇内,黛玉蜷缩在角落,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溢出,在封闭的车厢内回荡,凄楚得令人心碎。
贾琮策马行在辇侧,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悲泣,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暮色四合,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深宫的方向,灯火次第亮起,辉煌璀璨,却照不亮此刻心头那片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