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狗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这个被生活重担压得几乎直不起腰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哭出声,但身体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一把抓住还在哽咽的孙爱民,用力将他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让他面朝祖坟的方向跪下。
然后,他自己也“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又在儿子屁股上踹了一脚,确保他跪得端正。
“磕头!给祖宗磕头!”孙二狗的声音沙哑而郑重。
父子二人,在这寒夜破旧的土屋里,对着想象中的祖坟方向,无比虔诚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这份天降的福祉,通过这种方式,传达给地下的先人。
磕完头,孙二狗才拉着儿子站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腿也有些发软。
巨大的喜悦过后,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涌上心头——感恩,以及随之而来的压力。
“他妈,”孙二狗看向还在抹泪的妻子,语气沉重而认真,“家里……家里还有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哪怕是几个鸡蛋,半斤白面也行?
咱们……咱们得去好好感谢一下十八叔啊!这是……这是给了我们一家活命的希望啊!这恩情比天大!咱们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当那没良心的人啊!”
刘二妹闻言,脸上露出了极度为难和羞愧的神色,她环顾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声音带着哭腔:
“当家的……咱家……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还有……连明天吃的玉米糊糊都……都快见底了……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感觉无比愧疚,仿佛拿不出谢礼,就是对这份恩情的亵渎。
孙二狗也知道妻子说的是实情,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低语:
“是啊……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可怎么是好……这么大的恩情……让我们一家怎么还啊……怎么还……”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片刻后,孙二狗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种决绝的光芒,他看向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爱民,他妈!东西咱们没有,但心意不能缺!明天!明天一早,天一亮!咱们一家三口,就去十八叔家门口!
给他磕头!感谢他!别的没有,咱们有心,有力气!”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爱民,你给老子记住了!等你以后上班了,挣了钱,吃了商品粮,绝对不能忘了你十八叔!
要像孝顺我一样孝顺他!听见没有?!十八叔一家都是好人啊!当年你二成太爷(孙玄他爹)看咱家揭不开锅,还偷偷给咱们送过半袋子粮食呢!这恩情,咱得记一辈子!”
孙爱民听得连连点头,把父亲的话牢牢刻在心里。
这时,他想起什么,有些不解地插嘴道:“爹,你……你昨天不还跟我说,‘二成他们一家回来了’,还嘀咕说‘玄小子现在出息了’么?怎么现在……”
“你放屁!”孙二狗老脸一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打断儿子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的窘迫,“谁……谁说了?!
你爹我孙二狗,是咱们孙家村最看重辈分、最知道尊卑长幼的人!怎么可能直呼长辈的名讳?!
那是我能叫的吗?那是你十八叔!二成太爷!你小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败坏你老子的名声!”
孙爱民看着父亲急赤白脸的样子,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嘟囔:“我……我一直都是按辈分喊的啊……”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
刘二妹连忙拉住儿子的手,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爱民,你爹那是……那是以前跟你二成太爷年纪差得不多,叫顺口了。
现在不一样了,你十八爷爷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以后见了面,必须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她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说:“爱民,你十八爷爷这是给你改了命啊!把你从这土坷垃里拉出去了!
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十八爷爷,在城里好好干,别给他丢人!有空就回来,多去帮你十八爷爷家里干点活,挑水、劈柴,眼里要有活儿,知道了吗?”
“嗯!爹,娘,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孙爱民重重地点头,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坚定的责任感。
紧接着,这一家三口,仿佛忘记了冬夜的寒冷和屋子的破败,围坐在微弱的油灯下,开始兴奋地、低声地谈论起未来。
孙二狗想象着儿子穿上工装的样子,刘二妹念叨着要给儿子做一身像样的新衣服去上班,孙爱民则憧憬着城里的生活,发誓要努力工作,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破旧的土屋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暖意。
这个夜晚,对于孙爱民一家来说,是一个真正的,新生的开始。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他们口中无比尊敬的“十八爷爷”——孙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孙玄便醒了。
窗外依旧是一片灰蒙蒙的寒冷,但生物钟让他无法再赖在温暖的被窝里。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身旁还在熟睡的叶菁璇和炕里头那两个蜷缩成一小团的孩子。
他一边穿着厚厚的棉衣,一边对因为他的动静而有些醒转的叶菁璇低声道:
“菁璇,我去三叔家看看爷爷,他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边又干又冷的天气。
你再陪着孩子们多睡会儿,早饭等我回来再吃。”
叶菁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孙玄穿戴整齐,推开屋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打算先去厨房烧点热水洗脸。
刚迈进厨房门槛,就看见母亲正用葫芦瓢从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铁锅里,将滚烫的开水一瓢一瓢地灌进暖水瓶里。
“娘,您咋起这么早?”
孙玄连忙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心疼,“天这么冷,多睡会儿啊。”
孙母听见声音,回过头,见是儿子,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人老了,觉少,到点儿就醒,躺着也难受。
倒是你,咋也起这么早?今天不会还要去城里忙吧?”她担心儿子昨天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