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天策将军府的内院格外安静。
宴席设在一处僻静的小花厅,吕连杰早早屏退了所有侍从,连门口都不留人。
厅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柔和,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反而衬得屋里更加静谧。
菜已经上齐,不算多,但样样精致。吕连杰亲自执壶,给李长风斟了一杯酒。
酒是府里自酿的桂花酿,澄澈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这里没有外人,”吕连杰放下酒壶,声音比白日里低沉许多,“就你我二人,说说话。”
李长风双手接过酒杯,没有立刻喝。他抬眼看向吕连杰,神色郑重:“吕将军,这第一杯酒,我必须敬您。
当初李某在岭南镇邪,却触犯了大案,身陷大乾天牢。将军竟然楚国遥相声援,以国家之力要挟乾国。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吕连杰举杯与李长风轻轻一碰,仰头饮尽,才缓缓道:“公子言重。其实,那件事……并非陛下明令。”
李长风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是老夫自作主张,”吕连杰看着他,目光坦诚,“陛下事后知晓,未曾责备,算是默许了。”
这个答案,让李长风沉默了。
他原以为是楚皇授意,没想到是吕连杰自己的决定。
“将军为何……”
吕连杰没有直接回答。他目光微垂,看着杯中残酒,仿佛透过那点琥珀色的液体,看到了许多年前。
“公子可知,二十多年前,陛下在乾国为质时,老夫是他的贴身护卫。”
李长风张大了嘴巴,确实不知还有这层关系。
“那段日子……”吕连杰声音悠远,“陛下他……那时还是六皇子,胸有韬略,却不得不困居异国,终日谨慎,郁郁寡欢。直到遇见了段小姐……”
提到“段小姐”三个字,他语气明显柔和下来。
“段书琴小姐,才情冠绝乾国,见识不凡。她与陛下,是真正的知己。”吕连杰慢慢说着,那些尘封的记忆渐渐鲜活,“他们常在质子府,或借故在外相见,谈诗论画,议论时政。有时争执不下,有时相视而笑。我看得出来,陛下是真心待她,段小姐对他,也是情深义重。”
他的目光落在李长风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公子的眉眼,颇有段小姐当年的神韵,尤其是这分沉静。而谈吐气度,又隐隐有陛下年轻时的影子。”
李长风默默听着,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关于父母往事,他多是靠猜测和零碎片段拼凑,如今听亲历者娓娓道来,心绪难平。
“后来……乾国质子遇害,两国关系骤紧。段小姐连夜冒险报信,助陛下出逃。”吕连杰声音低沉下去。
“那一别,就是永诀。陛下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他执意留下或折返,无非是多添两条性命,
反而正中某些人下怀。他肩上扛着必须回楚国承担的责任,有先皇嘱托,有万里江山……”
李长风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打断了吕连杰的话。怨愤压抑不住地从齿缝间挤出:“责任?江山?所以就能抛下怀有身孕的发妻,任由她独自逃亡,最终含恨而死?
任由段家满门被屠,血流成河?吕将军,您说的这些苦衷,在我听来,不过是权衡之后,选了条更容易的路!”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眼圈发红。
这些质问,憋在他心里太久太久了。
吕连杰没有因他的顶撞动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痛色。
等李长风情绪稍平,他才长长一叹,语气苍凉:“公子,你怨他,恨他,都是应该的。站在你的位置,谁都不能苛责。但有些事,并非表面看去那么简单。”
他重新斟满两人的酒杯,声音沉重:“陛下回国时,楚国局势也是暗流汹涌。几位皇兄虎视眈眈,他虽立为太子,根基未稳。
内有权臣掣肘,外有强邻环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不是没尝试打探段小姐消息,但乾国那边将此案列为最高机密,封锁极严。
我们派出的几批人手,都石沉大海。后来……后来传回的消息,是段家满门抄斩,段小姐……不知所踪,想来也已罹难。”
吕连杰的声音有些沙哑:“陛下得知噩耗,将自己关在殿内三日。出来时,人瘦了一圈,眼里的光……也黯了。
那时他就明白,他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女子,也永远背上了这份情债。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当时的情势下,若强行以楚国之力干涉乾国内政,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立刻引发大战,将楚国拖入深渊。
公子,坐在那个位置上,很多时候,私情……不得不让位于国事。”
厅内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李长风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久久不语。
吕连杰的话,像一块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他无法立刻原谅,但似乎……又能多理解一分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所处的艰难。
吕连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举杯,语重心长:“公子,我说这些,不是要为陛下开脱。他此生,对得起楚国江山,对得起黎民百姓,唯独对不起段小姐,对不起你。
这份愧疚,他从未有一日忘怀。他默许我对你的关注和偶尔的援手,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笨拙的弥补。
老夫今日坦言,只是不希望你们父子之间,只剩下化解不开的仇恨。”
他顿了顿,看着李长风,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后来有个叫青依依的女子过来,向陛下诉说了段小姐生前最后的经历。陛下方知,他在乾国还遗有一丝血脉。
只不过,遵从你母亲的遗愿,我们虽然默默关注着你,却从未干预过你的成长。
说起来,公子你实在令人惊叹。你生于寒微,长于民间,听闻经历不少磨难。可如今看你,不仅修为已达大师之境,更难得的是这份遇事的沉稳、洞察世情的眼光和恩怨分明的胸怀。
这份心性气度,绝非寻常世家子弟可比,便是比起陛下当年,亦是不遑多让。”
这番赞誉,他说得真心实意。起初接到密报,只知这位流落在外皇子有些本事,但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李长风远比想象中更为出色。
那份在困境中磨砺出的坚韧,那份超越年龄的通透,都让他这个见惯天才俊杰的天策将军,也忍不住在心中暗赞:“虎父无犬子,段小姐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李长风抬头,迎上吕连杰真诚的目光,心中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他举杯,声音平静:“吕将军,多谢您告知这些往事。至于其他……请容长风日后自行判断。”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有些心结,需要时间,也需要面对面地去解开。
吕连杰了然点头,知道此事急不得。能打开这个话头,已是不易。
他笑着举杯:“好!不说这些沉重的往事了。来,公子,尝尝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宴席的气氛渐渐缓和。两人不再谈论敏感的身世与旧怨,转而说起楚国风土、京城趣闻,偶尔也探讨几句修炼心得。
吕连杰发现李长风不仅见识广博,对许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言谈间既不卑不亢,又透着年轻人少有的练达,心中赏识更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