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里,久未现身的贞小兕,忽以一帧孕照惊动了时光。
画中女子,纵然丰腴了三十余斤,风骨依旧卓然。她怀抱芳丛,素手轻覆于浑圆隆起的腹上。面庞圆润,如满月流辉,透出珠玉般的温润光泽,恍若月窟花仙谪落凡尘。那周身洋溢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与眉目间流淌的、即将为人母的慈柔辉光,织就了一幅静谧而丰盈的生命图景。
尘封的旧事,因这喜讯再度浮起。长安坊间,谁人不晓贞小兕曾与那位富甲一方的年轻郎君的情缘?前两年,她携郎君归乡谒见皇贵双亲,其后,那郎君更是一掷千金,包下海外孤屿,遍植奇花异草。当是时,花海如沸,他执礼于烂漫深处,求娶佳人。贞小兕颔首应允,旋即赴官府登籍成婚,自此隐入别院深庭,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如今孕事昭告,满城争说。言谈间,总绕不过一个名字——秋容暮。
年近而立的秋容暮,仍在长安勾栏瓦舍间辗转,于各色杂戏中扮着憨痴角色,博取看客几声干笑。好事者窥其日常手札,凡涉前尘旧侣贞小兕处,字字句句,竟无一删改,悉数尘封。
贞小兕腹中生命日显,步履渐沉,已欣然踏入人生崭新篇章,满心只待新生的啼哭。而那厢,秋容暮的身影,却似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深陷于往事的泥淖,徘徊踟蹰,步履维艰。
回溯贞小兕三十七载浮沉,恰似一部坊间口耳相传的“大女主传奇”,写尽乱世红颜的韧骨铮铮。
贞元年间生于关外渤海国,幼随家迁长安。北地的风霜砺出她一副爽利不羁的肝胆,眉宇间常凝着股不服输的倔强,路见不平必仗义执言,周遭人叹其率真,亦惊其胆魄。
贞元十七年,十九岁的贞小兕凭一腔孤勇考入教坊司梨园班,与相国女景明、侍郎女杜小炳同窗习艺。那时,她梳着朴拙双环髻,身着洗旧的襦裙,仰望教坊流光溢彩的舞台,眼中尽是灼灼星火,浑然不知前路荆棘丛生。
初入梨园,所得无非《长生殿》里惊鸿一瞥的采莲女,《莺莺传》中递信即隐的小丫鬟。纵是微末,她亦日日对镜揣摩,唱词烂熟于心,身段练至力竭方休。曾有老伶人观其小戏,喟叹:“此女眉眼藏锋,虽饰微尘,心有大千。”
真正令贞小兕声动长安的,是元和五年那部红透京华的《雀影》。
她所饰的“荔娘”,明面是长安酒肆最鲜活烂漫的歌姬,笑靥如花,憨态可掬,一颦一笑惹得满堂哄然;暗里,却是蛰伏多年的密探,转身入暗巷,眸中寒星淬火,为护家国大义,甘舍一身皮囊。终场时,那句“此生不悔入长安”伴着剑落寒光,台下观者无不掩面,连雅阁中的吏部尚书亦击节:“此女,演尽了世间真性情!”
“荔娘”一角,竟为她赢得当年“金菊奖”最受观客喜爱的女伶提名。长安人这才惊觉,那曾被目为只堪闺阁“甜俏儿”的关外女子,骨子里竟藏着撑得起乾坤的硬气。天真与决绝在她身上交融,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事业扶摇之际,儿女情长亦成坊间谈资。
元和二年,她与年少成名的羽林卫郎秋容暮情愫昭然。这五岁之差的姐弟恋,曾是一段人人艳羡的长安佳话。曲江池畔并辔,上元灯下执手,皆被丹青妙手绘入卷中。二人更曾同赴骊山行宫参与《长安客舍》编撰,字里行间情意流淌——她嗔怪他误将胭脂描上眉梢,他执其手细细研磨;那句“我是贞小兕的秋容暮”的墨痕,至今烙印于残卷之上,是灼烫过岁月的情话。
然,璧人佳偶的表象下,裂隙早已暗生。情断之后,贞小兕闭门数月,再露面时,青丝已断作利落短发,一身玄色襦裙衬得眸光清亮逼人。她在杂剧《忽至的闲岁》中化身放浪形骸的“榴娘”,嬉笑怒骂间道尽女子于俗世樊笼中的挣扎。那收放自如的演技,淬炼出几分洞穿世情的通透。长安人恍然:这女子,早已挣脱了“秋郎爱侣”的标签,活成了自己的传奇。
反观秋容暮,这些年辗转于宴饮游猎,扮着插科打诨的角色,仕途黯淡。偶有问及过往,他仍会怅然西望终南,轻吐“憾事难平”,那沉湎之态,与贞小兕的洒然判若霄壤。
至于贞小兕的新缘,她向来语焉不详。如今孕事昭告天下,那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便是最无声却最有力的幸福宣言。
回望这三十七载春秋,贞小兕从梨园后台默默递水的丫头,到独挑大梁的头牌女伶;从为情所困的懵懂少女,到静待新生的从容妇人,每一步都踏得坚实而坦荡。
情爱,原非人生的全部经纬。那些笑泪交织的过往,终被时光酿作滋养心魂的醇醪。曾经的痛与泪,悄然沉淀,化作她眼角眉梢温润如玉的光华。
秋容暮释怀与否,早已是无关的旧章。渭水汤汤,兀自东流。而贞小兕,早已在属于自己的桃花源里,点亮了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