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侧壁的废弃维修甬道藏在阴影里,出口早已被茂密的野生藤蔓封得严严实实,厚实得如同一道天然的帘幕。
队伍携带大型箱体鱼贯而出时,不得不先用刺刀劈砍,再侧身用力挤过才勉强得以通行。
断茎和碎叶簌簌落下,在洞口堆了一地。孟呦呦钻出来后留心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原本隐蔽的出口此刻显出一块光秃秃不规则豁口,黑黢黺的破口正无言地暴露在视野当中。
孟呦呦的心间掠过一丝不安,紧接着就见最后一个退出来的副班长抱着满怀的藤蔓断枝,从洞口钻了出来。
他将手中枝叶迅速塞给身旁一名战士,又朝远离洞口的下风处使了个眼色。那战士登时心领神会,抱起那堆显眼的废弃物,快步跑向不远处的灌木丛,抬手将枝叶扔进密匝匝的草丛里,还特意用脚踩了踩。
而这边的副班长已蹲下了身,试图将扯断的藤蔓重新归拢整形,尽量遮严实破口。
“走!”副班长拍了拍手上的土,起身时声音压得极低。小分队再不敢耽搁,转身扎进洞外的暮色里。此时已是傍晚,阴天没有夕阳,脚下的山谷则提前浸入了暮霭的灰蓝之中。
五名战士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沉重药箱,这般负荷已然超出他们平日里负重奔袭的上限,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装。他们跑着步子前进,粗重的喘息声和药箱磕碰腰骨的闷响,萦绕在孟呦呦的耳边。
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背负的重物让他们每一步都异常吃力,但没有人敢放慢速度。
走出不到两分钟,身后隧道方向突然传来了沉闷而密集的枪声,像爆豆一般,间或还有爆炸的轰隆。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猛地一缩——主力接火了。脚步却没半分停顿。
“快!再快一点!”副班长声线绷直,施加压迫,队伍的速度硬生生又提了一截。
然而,沉重的负荷终究拖慢了步伐。没过太久,身后来时路的方向,突然划过子弹尖锐的破空声!
“咻——噗!”一颗子弹打在他们刚迈过的树干上,木屑纷飞。
“有敌袭!迅速散开!药箱集中堆放!依托地形,构筑环形防御!”副班长的命令短促而有力。
战士们反应极快,迅速将背上的药箱卸下,就近堆叠在一块岩石背阴面的洼陷处。人影瞬间散开,依托周边树木和岩石,枪口一致对向子弹袭来的方向,形成了一个以药箱为中心的简易环形阵地。
孟呦呦被战士们护在防线最里侧,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药箱,金属发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只见林间人影闪烁,枪口炽橘的火焰在昏暗中不时迸发,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一串串火星。战士们频繁举枪射击、换弹、移动位置,用精准的火力阻挡住试图逼近的敌人,寸步不让。
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穿漏了云层,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下来,恰好映照在药箱的铝质壳面上,反射出幽幽的白光。
交火正酣,谁也没分出心思注意到,一道黑影借着夜色和枪声的掩护,从侧翼的深草丛中悄然匍匐接近。
孟呦呦还全神聚睛于前方交火局势,直到……视野边缘的暗处,一个突兀的投掷物轨迹猛然攫住了她的注意力——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
目光下意识追过去,心脏在看清的一刹那骤然停跳——最外侧那个铝制药箱的箱脚旁,不到半米的地面上,一枚手榴弹静静地躺在那里,青烟嘶嘶冒出。
没有任何犹豫,孟呦呦疾步弹冲而出,一把捞起地上的手榴弹,用尽全身力气向远处无人的空地甩去!下一瞬,她整个人猛地回身,张开双臂扑压在了药箱上,将头深深埋下。
几乎没有时间差隙,“轰!”手榴弹在几米外凌空爆炸,破片呼啸着四散飞溅。巨大的气浪将孟呦呦重重地掀了一下,她感到后背一阵灼热的剧痛,意识顷刻模糊。
“孟翻译!”
爆炸声让所有战士心头一凛。副班长一边持续射击压制敌人,一边嘶吼着:“注意后方偷袭!保护好药箱!”
…
番州市照相服务社的一间暗房外,小徒弟手拿一沓刚裁好的胶卷底片,站在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没人应声,只有水流冲洗的细响。他颇有耐心地等了七八分钟,门内才传来一声略显沙哑的回应:“进。”
得到准信,小徒弟这才推门而入,暗房里的红光立刻漫出来,映得他半边脸发红——这是师徒俩多年形成的死规矩,暗房工作忌打扰。
逼仄的一厢暗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上一盏昏红的灯。一个身形清瘦、鬓角已全白的老头子正弓着背,用竹夹子从显影盘里夹起一张湿漉漉的照片,对着红灯仔细端详着影调层次。听见徒弟进来,他也没回头,目光仍粘在照片上。
“师傅,”小徒弟将手里那叠底片轻轻放在老人手边的干区桌面上,“部队刚送来的最新一批……烈士遗照的存档底片。说是烤瓷像要得急,咱们今天恐怕得加活儿了。”
服务社与部队建有长期合作关系,主要为官兵拍摄标准照、证件照等存档照片,并承接将底片制作成标准烤瓷像的业务。
近两年来,后一项业务的频率明显增高,不时就有一批底片送至社里,要求赶制烤瓷像。原因无他,并非和平年代,前线时有伤亡。
老头闻言,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从手里的照片上挪开,分去一眼瞥那叠底片。随手将夹着的照片挂上晾绳,用毛巾擦了擦手,旋即一锤定音道:“行,待会儿就先紧着这组弄。”
他边说边整理着那叠底片,检查起了底片质量。手指触到最下面时,却摸到一张硬挺的相纸,手感截然不同。他疑惑地抽出来,凑到红灯下一看,登时愣住了——这是张已经洗好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笑容灿烂,郎才女貌,无限美好。
“这怎么还有张照片?”老头皱起眉,又翻了翻那叠底片,没找到对应胶卷,“还是张合照?底片呢?”
“哦!这个啊,”小徒弟一拍脑袋,赶忙解释,“我刚拿到手时也觉着奇怪,特意问了送东西过来的那位部队同志。他说,这是在一位牺牲的女同志遗物里发现的,信封里就放了这张照片,还附了张字条,说明希望把合照上她自己的单人部分取出来,作遗像用。
顿了下,小徒弟又低低补上一句:“人刚出门前还问我们弄不弄得了?”
小徒弟挠了挠鼻子,有些心虚:“我直接给答应下来了,说这活儿我虽然弄不好,但我师父准能成!
“你小子!净会拍马屁!”老头笑骂了一句,无奈地摇摇头,目光又落回合影上。他凑近红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眯着眼仔细端详了起来,左看右看总觉得有些眼熟,不觉喃喃道:“奇了怪了……我怎么觉得,左边的这位男同志这么面熟呢?”
听到这么一说,小徒弟也凑了过来,挤在师傅肩旁盯着照片看。忽然间,他像是被电了一下,蓦地一拍掌,音量骤然拔高:“是他!师傅,是他啊!”
“谁啊?你认识?”老头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相纸都晃了晃。
“您不记得啦?”小徒弟激动地用指尖不停点着合照上那个英挺的男人,“就去年七月份,有天您也在暗房里,拿着一张底片问我,‘这底片边缘的曝光怎么这么奇怪?’您还有印象不?
那张底片上的人,就是他!”
小徒弟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语速飞快:“前年年底,部队临时联系我们去营地,给出征前的战士们拍存档照的那次,您那阵子不是恰好回乡下看孙子了吗?
当时就是这位军官,他死活不肯单独拍,跑去跟领导商量了半天,最后拿着一张合照来找我们,说想请让我们把他在合照里的单人像给取出来,代替标准照存档。
那时候您不是不在社里嘛,我只能硬着头皮给他弄了,结果技术不咋过关,边缘处的光影没怎么处理好……”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脖颈。
讲着讲着,小徒弟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激动劲儿消失无踪,只剩下低低的怅然:“后来到了真要用这底片的时候,您一看那成片效果,把我好一顿骂。说给烈士做遗像是天大的事,关乎最后的体面,马虎不得,也将就不得。还勒令我,下次再遇到这种要紧事,必须等您回来处理,绝不能自己一个人瞎捣鼓……”
老头听着徒弟的话,慢慢忆起了那档子旧事,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合影上一对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庞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纸边缘,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老头轻轻叹了口气,沉默地拿着照片走到工作台边。
叹气是觉得惋惜吗?
一对如此年轻般配的孩子,本该拥有多么幸福美满的人生,却相继在同一条道路上,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