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总指挥室旁的一间会议室,被改造成了临时教室。
屋子不算大,却坐满了从各战区抽调回来的十余名情报骨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正前方。
孟呦呦站在一块黑板前,上面用粉笔画着几道复杂的密码转换流程图。与周遭的军人气质不同,她身上透着一种沉静的专注。
“孟教员。”一位来自其他战区的代表举手,他的问题直指要点:“我们经常能截获敌台的新密语,但他们换码频率太高,每次刚摸到一点规律,整套密码体系就作废了。
你是如何做到在短时间内持续锁定,并有效破译的?”
闻言,孟呦呦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指尖重重指向流程图的一个节点:“这个问题非常关键。我们不能只盯着密码本身的替换规律,那是被动追逐。而核心在于如何识破他们编码员思维中那些不易改变的路径依赖。”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思维定式”四个字。
“以敌人常用的双重替代密码为例……而我们破译的核心难点,就在这第二层。”
她目光扫过全场,“但是,人是有习惯的。在过去的五个多月里,我通过对大量已破译电文的逆向分析发现……”
孟呦呦放下粉笔,总结道:“所以,我们的新策略是:绕过表象的密码,直击编码员的思维惯性。学会像猎人一样,识别猎物独特的思维足迹。”
台下短暂陷入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低的、踊跃的讨论声。这套方法论依赖于细致化针对海量案列分析和直觉训练的洞察力,令人称奇。
研讨会结束后,孟呦呦整理好讲台上的资料。她刚走出教学室,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小孟!”
孟呦呦循声回头,看见肖白快步追了上来,脸上流露出由衷的赞叹:“刚才我在后边蹭听了一段,果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男人跟上后,脚步未停,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夸奖也没停:“其实咱俩刚到这边分到同一个观察所那会儿,我就觉得你在破译上有种特别的敏锐,只不过没想到有一天你能够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孟呦呦走在一旁笑了笑,将一缕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肖哥,可别捧我了。不过是赶鸭子上架,摸出来一点土办法。”
“这可不是什么土办法,”肖白一本正经道:“等仗打完了,我觉得你都能出本教材了。”
话落,男人忙又补上一句:“真话!”
孟呦呦依旧清浅笑笑,并立即恭维回去:“你上午在课上讲的那套理论,也让我眼前一亮!”
她有样学样:“绝对不是假话!”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男人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感慨,“说起来,我之前零星听说了些你的经历,本来一直想找个时间去疗养院看你,到头来也没得空。”
肖白侧眸,注视起女孩的侧脸,眼神复杂晦涩,斟酌着开了口:“我原以为你不会再回去了…”
孟呦呦也偏过脸来同男人对视,挑了挑一侧眉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个傲慢的家伙!怎么?就许你身残志坚仍旧坚守岗位,我就不能破茧成蝶、浴火重生了?”话音里藏着几分锋芒,又用几分玩笑妥善包裹起来。
“肖白,你瞧不起谁呢?”她笑嘻嘻地问,却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已然足以表明她的态度。
对面的肖白足足愣了好几秒。等反应过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深切意识到了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故而摆摆手只道:“算了算了,是我多想了,不说这些。”便径自将话题掀过。
“话说回来,你这次也是临危受命啊!”肖白接回了上一个话头:“这回搁前线一待就是小半年,还硬是总结出了这么一套方法论,要不是成果太突出,上面也不会紧急把你调回来参与这次专项培训。”
“得做了不少功课吧?”男人问,话里有了然之意。
孟呦呦看着脚下一节一节的阶梯,唇角油然染上一丝欣慰的笑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这几个月来,她在监听站里日夜与电波为伴,反复比对、归纳,才终于捕捉到敌方编码员那变幻多端的思维定式。
“对了,”肖白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聊了这么多,差点忘了正事。你的返程安排已经下来了,接到通知,二十分钟后会有一批后勤车队路过这里,到时候他们会带上你一起回去。”
说着,肖白抬起右手,掌心里攥着卷成筒的资料纸,隔空敲了敲孟呦呦的脑袋,告别道:“你还得把这身看家本领,速速再带回前线去!”
…
后勤车队一共五辆军用卡车规模,配备了约一个加强班的护卫兵力。每辆车除司机外,车斗里都坐着四五名荷枪实弹的战士,负责沿途警戒。
车队在指挥楼前的空地上缓缓停稳,引擎的轰鸣声渐次熄灭,扬起的尘土缓缓飘散。孟呦呦早已背着她简单的行囊,等候在梧桐树下。
就在这时,中间那辆卡车副驾驶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名年轻的中士跳下车,小跑到她面前,利落地敬了个礼:“同志!这趟路长,颠簸得厉害。您坐前头吧,位置宽敞些。”
孟呦呦下意识地婉拒:“不用麻烦,我坐车厢就好。”
中士语气诚恳且难以拒绝:“这是队长的命令。说您下了车还有重要工作,路上必须休息好。请别让我为难。”
见对方态度坚决,孟呦呦不再推辞,低声道了句“谢谢”,便朝着车头走去。她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副驾驶位,一股混合着汽油、汗水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手刚一触碰到安全带,身旁便传来一道声响偏粗的男声:“孟翻译员,好久不见了。”
孟呦呦闻声一怔,猛地侧过头。驾驶座上,一位二十上下、面容黝黑精悍的后勤兵正呲牙笑着看她。
那张脸……确实无比面熟,除开肤色黑了好几个度以外。孟呦呦难免有些结舌:“钟军?”
“难为您还记得俺。”钟军嘿嘿一笑,熟练地挂上档,“坐稳喽,咱们这就要出发了。”
孟呦呦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他的名字——钟军,人如其名的志向。然而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因自己的无知和鲁莽,让他本该光辉开阔的军旅生涯拐向“岔路”。
路上,车辆沿着崎岖山路行驶,孟呦呦坐在副驾位置,试探着问道:“钟军,你现在的手已经可以开车了吗?”
闻言,钟军抽隙抬了抬右手,灵活地凌空抓握了两下,大咧咧表示:“没事,本来就没多大事。”
“而且这只手伤了之后,俺就开始练习左手了,现在两边手没差,一样好使!”他全然没什么所谓道,并绞劲引用上了一句文词:“这就叫什么来着?塞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钟军稍一侧头,对上孟呦呦有所怀疑的目光,轻快神情僵了片刻,才缓缓道出实情:“呃……右手还是笨了点,活动幅度有些受限,不过真没啥大问题,要不然队里也不可能同意把车交给俺开呀?你说是这个理不?”
孟呦呦点点头,默了几秒,又接着问道:“那……按照你现在手部的恢复情况来看,以后有没有机会重回一线岗位啊?”
钟军透过中央后视镜,瞄了几眼孟呦呦,面上浮现出十分认真的神色:“孟翻译,俺跟你讲掏心窝子的实话,一开始知道自己因为手上的毛病只能干后勤,俺确实有点憋屈,俺还是想扛枪,可后来真在后勤干了段时间,俺打心眼里不这样想了。”
孟呦呦看见身旁人黝黑的脸上露出点实在的憨笑:“俺现在琢磨明白了,甭管是扛枪冲锋的步兵、架炮瞄准的炮兵也好,还是天上飞的那些飞机兵、水里游的海兵,再就是烧火做饭的炊事兵和咱们管物资的后勤兵,说到底只是分工不同罢了,哪有什么高低优劣之分?”
“上上个月,山里连着下了三天大暴雨,咱们原定要走的那条山路,就靠在峭壁边上,窄窄一条,路面全成了烂塘泥,车轮子压上去特别容易打滑,一不留神连车带人都得摔下去。
领导也没法子,考虑到路况和风险系数只能一拖再拖,说等雨停了再出发,不然太危险。可前线的兵正等着粮食下肚呢,俺当时第一个站出来说,俺敢开那条路,保证将物资安全送达。
孟翻译,你知道吗?虽然那只是一车大米和土豆,但俺送到前线后,看到他们急哄哄地涌过来卸物资,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说这话时,男人的眼里有按耐不住的骄傲。
孟呦呦听着听着,似乎能想象到那时的画面——年纪不大的几个小战士们双眼放光地左手抱袋大米,右手拎袋土豆,乐呵呵地搬回洞里。
他拔高音量,中气十足:“所以说,其实都一样重要,缺了哪样兵种都不中!”钟军一边说,一边拍拍胸脯:“俺觉着只要能发挥价值的就是好岗位!俺都乐意干!俺还得把它干好了才行!”
…
山路行至后半程,车队驶离盘山道,一头扎进了一个幽深的隧道口。隧道仿佛是山体张开的一道黑黢黢的巨口,瞬间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吞噬了进去。
车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车头灯劈开前方有限的黑暗,光柱里浮尘飞舞。隧道壁是粗粝的开凿痕迹,布满了深色的水渍和滑腻的苔藓。
车轮碾在坑洼不平的碎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伴随着引擎的低吼在隧道壁间来回碰撞,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混响。
孟呦呦是头一遭走这条道,一眼望过去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很像她过去梦里经常见到的场景,四周到处都是黑的,无论她怎么卖力奔跑都逃不出一片黑色深渊。这种长时间的窒闷感让她感到些微不适,但尚在可忍受范围之内,不过孟呦呦还是开口问了句:“还有多久出去呀?”
“噢,快了,另一头的隧道口就在前面。”钟军很快察觉到了身旁人的异常,当即关切道:“这条隧道有点长,是这个月初新发掘的路线,怕留下痕迹招来麻烦,所以也没怎么修整,头次走这条道有的人是会有些心慌,不过马上就出洞了。”
孟呦呦做深呼吸调整状态,轻声回:“没事,我还好。”
话落不多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至极的急刹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在隧道里反复撞击、放大,震得人耳膜发麻。整个车队被迫跟着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钟军眉头瞬间锁紧,一把拉上手刹,迅速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去。隧道深处,只见头车的刹车灯猩红地亮着,在暗色中格外刺眼。紧接着,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一名战士跳下车,打亮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急切地扫动着,最终定格在前方——赫然照出了一片坍塌下来的、堵死了整个通道的乱石堆。
那名战士弓着腰,谨慎靠近嶙峋的石堆,用手电仔细探查着坍塌的形貌。几分钟后,他倏地转身,快步朝着车队中部跑来,脚步声在隧道里显得格外急促。
他径直跑到钟军的车窗外,气息微喘,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报告道:“队长,情况不对!前面是人为爆破的塌方,塌下来的石头和断梁把路全堵死了!”
钟军听到这里,立刻推开车门跳下车,穿梭着来到堵住去路的石碓前,手电光柱扫过那堆致命的障碍物,又向上划过隧道低矮压抑顶壁。
男人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沉得厉害。这鬼地方,车队不仅没有转身调头的空间,七拐八扭的狭窄隧段,想要倒车出去也压根不可能实现。
他快步回到车边,借着手电光,视线逐一扫过被困在隧道里的车队。引擎怠速的轰鸣在隧道里被放大了数倍,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钟军的大脑在飞速盘算着,隧道是死地,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敌人瓮中捉鳖的危险。
出发前接到的那份急电,又一次清晰地闯进脑海——急救站军医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前线阵地大规模爆发疟疾且已失控,非战斗减员超过三成,药品奇缺,重症员在持续死亡,情况十万火急。”
历来战地都是疟疾、痢疾这类传染病的高发区——泥泞、血污、蚊虫滋生,再加上水源污染、医疗匮乏,让病菌极易蔓延。任何一场未能及时遏制的疫情,都将比正面冲锋更能瓦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而他们这趟运送的物资里有半车抗疟特效试验药,由于是处在试验阶段的新型药,故而产量极其有限,一旦出了差池很难再有替代方案能及时补给上来。
毋庸置疑,这批抗疟试验药是前线的希望,有着至关重要的价值,绝不能跟着一起困死在这里。思忖再三,钟军深吸了一口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决心也一同吸入肺腑。
“通讯兵!”钟军猛地一个转身,声音在隧道壁的反射下,显得异常沉浑有力,“立刻向前指报告我部在隧道遇伏受阻,及……我们将执行的分兵计划!”
男人锐利的眸光旋即钉在身旁几名兵身上,命令如斩钉截铁:“主力全部留下,依托车辆和石堆构筑防线,全力抢通道路!二班副,你带上四个人,把车上那几箱铝箱装着的试验药卸下来。”
钟军顿了下,双眸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进舱内,又补上一句:“带上物资,再带上翻译员一起,即刻动身去隧道中后段,侧壁处有个废弃的检修甬道,你们从那儿渗透出去。
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把药完完整整送到目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