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尚未刺破夜幕,兴庆府的轮廓还浸在一层朦胧的晨雾里,如同一幅晕染开的淡墨画。
雾霭轻笼着朱红宫墙,连檐角的铜铃都敛了声响,唯有萧峰的马蹄声轻叩青石,踏碎了黎明前的静谧。
他立在皇宫侧门的老槐树下,身前拴着两匹神骏——一匹是他惯用的乌骓,鬃毛如墨,蹄下生风;
另一匹却是通体雪白的母马,眼如秋水,鼻息温软,鞍鞯旁挂着鹿皮缝制的行囊,里面装着打磨光滑的木箭、小巧的铜锅,还有用油纸裹好的面饼与奶酒,一应打猎野炊的器具,都收拾得妥帖。
“萧大哥!”
清脆的声音穿透晨雾,李清露已候在门内的阴影里,见了他便快步迎出,裙裾带起的风都裹着雀跃。
今日她换了一身利落的胡服骑装,鸦青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用一根银带松松系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边;
湖蓝色的短袄收了腰,露出纤细的腰线,下身是同色的长裤,裤脚塞进黑色皮靴里,衬得双腿修长。
往日里温婉的眉眼,此刻因期待染上了亮色,眼眸亮晶晶的,像盛了昨夜未落的星光,连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着。
萧峰见她这般模样,冷峻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伸手解下那匹白马的缰绳,递到她手中:“今日带你去个更开阔的地方,保管你喜欢。”
缰绳入手温软,李清露指尖轻轻碰了碰白马的鬃毛,马儿温顺地打了个响鼻,蹭了蹭她的手背,惹得她低低笑出声来。
两人翻身上马的动作都利落。
萧峰足尖一点马镫,身形已稳稳落在乌骓背上;
李清露也学着他的模样,虽略有些生疏,却也借着马镫的力道,轻巧地跨上了白马。
晨光恰好此刻漫过东方的天际,一轮朝阳挣脱云层,将金红色的光洒在草原上,两人并辔而行,马蹄踏过城郊的土路,渐渐驶入一片无边的绿。
兴庆府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天地骤然间开阔得令人心颤。
广袤无垠的草原如同一匹铺到天际的绿绸,风一吹,草叶便此起彼伏地起伏,像极了汹涌的绿海,一直延伸到与湛蓝的天空相接的地方,连界线都模糊了。
偶有风吹草低,便露出成群的牛羊——黄牛甩着尾巴啃草,白羊低头蹭着同伴的脊背,远远望去,如同散落在绿绸上的珍珠,连牧人的歌声都带着青草的气息,顺着风飘过来,又轻轻落在马蹄下。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清新、泥土的湿润,还有远处溪水的甘冽,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是被洗过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李清露何曾见过这般壮阔自由的景象?
她在深宫中见惯了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赏遍了温室里养着的奇花异草,脚下的路永远是铺好的青砖,眼前的天永远是四方的宫墙。
可此刻,天地在她眼前无限延展,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草原独有的辽阔与自由,吹起她的马尾,拂过她的脸颊,连发丝都在欢呼。
她忍不住松开一只手,张开手掌去接风,白马似乎也懂了主人的心意,脚步渐渐轻快起来,小步跑着,银铃般的笑声从她唇间溢出,洒在草原上,与风声、马蹄声、牛羊的鸣叫交织在一起,清脆得像碎玉。
萧峰纵马跟在她身侧,乌骓与白马的步伐默契地保持着一致。
他看着李清露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欢快,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飞,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鲜活,冷峻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见她缰绳握得有些紧,便侧身提点:“放松些,手腕不用太用力,顺着马儿的力道走;
想快些就轻夹马腹,想慢就轻轻扯一下缰绳……”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虚虚覆在她的手背上,示范着如何借马镫的力道保持平衡,掌心的温度透过缰绳传过来,让李清露的心跳漏了半拍。
行至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溪边的野花正开得热闹,粉的、黄的、紫的,星星点点缀在绿草间,溪水清澈见底,映着天上的流云。
萧峰勒住马,乌骓一声长嘶,前蹄轻轻刨了刨地面。
他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长弓——那是一张牛角弓,弓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是他在草原时常用的。
“想试试打猎吗?”
他回头看向李清露,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李清露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看着那把长弓,眼中满是好奇,却也藏着几分紧张,手指轻轻碰了碰弓弦,又飞快地缩了回来:“我……我能行吗?”
“试试便知。”
萧峰握着她的手腕,将弓递到她手中,又取了一支木箭,教她如何搭箭、拉弓。
他的大手覆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掌心的厚茧蹭过她的手背,沉稳而有力,带着她缓缓拉开弓弦。
弓身渐渐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青草与皮革的味道。
李清露的脸颊瞬间红了,心跳得如同擂鼓,“咚咚”声在耳边响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目光落在箭尖上,却有些恍惚,只觉得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让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放松,”
萧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量,“眼到,心到,手到,看着前面那只野兔,想着箭要去哪里。”
李清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肥美的野兔正低着头啃草,灰棕色的皮毛与草地相融,却因竖起的耳朵暴露了踪迹。
她深吸一口气,依着萧峰的话,目光紧紧锁住那只野兔,指尖跟着他的力道微微一松——“咻”的一声,木箭离弦,带着风声射了出去。
箭尖稳稳地扎进了野兔的腿边,野兔惊惶地挣扎了一下,便倒在了草丛里。
李清露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支插在草地上的箭,又转头看向萧峰,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狂喜,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都带着颤:“萧大哥!我……我射中了?
我真的射中了!”
“好箭法!”
萧峰毫不吝啬地夸赞,眼中的鼓励像暖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转身大步走向草丛,动作利落地捡起那只野兔——毛色油亮,分量不轻,正好够两人午餐。
李清露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手腕翻转间便将野兔拎起,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中午,两人在一处缓坡下歇脚。
坡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暖融融地落在身上。
萧峰选了块干净的石头,从行囊里取出火石,“咔嗒”几声,火星便溅在干燥的枯草上,很快燃起了一小簇篝火。
他将野兔剥皮洗净,用细木签串了,架在篝火上慢慢烤着。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动作熟练得不像话——从前在草原上,他不知多少次这样烤肉,指尖翻转间,野兔的表皮渐渐烤得金黄,油脂顺着木签滴落,落在火里“滋滋”作响,香气随着烟升腾起来,带着肉的焦香与淡淡的草木气息,飘得很远。
李清露坐在他身边,手肘撑着膝盖,托着下巴看他烤肉,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身边的草叶。
萧峰从行囊里取出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刚出炉的面饼,还带着温热,还有一小壶奶酒,酒壶是铜制的,擦得锃亮。
“可以吃了。”
他将烤得外焦里嫩的野兔递到她手中,又给她倒了杯奶酒。
李清露咬了一口兔肉,肉质鲜嫩,带着炭火的香气,一点也不柴;
再喝一口奶酒,甜丝丝的,带着奶香,一点也不烈。
两人就坐在草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着,面饼蘸着烤肉的油脂,奶酒解着肉的腻,这顿最简单的午餐,却比宫中的山珍海味更让人满足,野趣十足。
饭后,萧峰正收拾着铜锅,眼角瞥见不远处的溪水边,有牧人搭着帐篷,正蹲在羊圈旁挤羊奶。
他指给李清露看:“走,带你去瞧瞧新鲜的。”
两人并肩走过去,牧人是个络腮胡的汉子,见他们衣着不凡,却没有半分架子,反而热情地起身招呼,递过两个木碗,碗里盛着刚挤的羊奶,还冒着热气。
萧峰接过碗,仰头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好纯正的奶。”
说着,竟也挽起袖子,学着牧人的样子,蹲在母羊身边,双手握住羊的乳房,轻轻一挤。
可他常年握刀握弓的手,力道哪里收得住,刚一用力,羊奶便“滋”地溅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脸颊上,沾了一片奶渍,连鬓角的胡茬上都挂着白色的奶滴。
“噗嗤——”
李清露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的脸:“萧大哥,你、你脸上……”
萧峰摸了摸脸,摸到一手奶渍,自己也低笑起来,非但不恼,反而更认真地学着,动作渐渐变得笨拙却专注。
李清露看得心痒,也大着胆子走过去,蹲在另一头母羊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挤。
羊奶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偶尔溅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两人像寻常的牧民夫妻一般,你挤一下,我笑一声,偶尔互相抹一把脸上的奶渍,玩闹间,竟也挤了小半桶羊奶,桶里的奶泛着乳白色的光泽,映着两人带笑的眉眼。
夕阳西沉时,草原被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玩了一整天的两人都有些累了,并肩坐在缓坡上,身后是渐渐熄灭的篝火,身前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远处的残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了橘红、绛紫、金粉交织的色彩,连天上的流云都被镀上了金边;
牛羊群踩着夕阳的余晖,慢悠悠地向着牧人的帐篷移动,牧笛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归家的温柔。
风渐渐软了,草叶的起伏也慢了下来,天地间静悄悄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远处牛羊的低鸣。
天地静好,岁月安然。
李清露悄悄侧过头,看着身边的萧峰。
夕阳的光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眉骨高挺,下颌线清晰,连唇边的胡茬都染了金红的光。
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残阳,眼中映着辽阔的天地,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和。
这一天,没有宫廷的规矩束缚,没有公主与将军的身份隔阂,只有他和她,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像最普通的恋人一样,骑马,打猎,生火,挤奶……
她忽然觉得,萧峰那能扛千军万马的强大力量背后,藏着这样细腻的温柔——是教她骑马时的耐心,是陪她烤肉时的细致,是挤羊奶时笨拙的认真,是每一个眼神里的迁就与疼惜。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幸福。
李清露不由自主地,轻轻将头靠在了他坚实的肩膀上。
萧峰的身体微微一顿,肩头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微微侧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手臂轻轻搭在膝头,指尖离她的肩膀只有一寸的距离,却不敢再靠近。
“萧大哥,”
李清露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如果……如果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该有多好。”
没有权谋算计,没有家国重担,只有草原的风,身边的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好。
萧峰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肩头的少女。
她的睫毛很长,在夕阳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
眼中满是全然的爱慕与信任,像个孩子般依赖着他。
他心中那片常年被铁血豪情占据的角落,竟被这脉脉温情悄然融化了——他一生征战,见惯了刀光剑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草原的夕阳下,被这样一份纯粹的欢喜打动。
他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掌心覆在她的肩头,温热而坚定。
“以后,有机会再带你来。”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没有了往日的铿锵,只剩下低低的承诺,像草原上的风,轻轻落在她耳边。
这一刻,什么西夏的霸业,什么辽宋的纷争,什么牵扯着两国的政治联姻,似乎都被夕阳的光芒融化了,远远地退到了天地尽头。
只剩下草原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两人的发梢;
天边的霞,如血似火,映着他们相靠的身影;
还有两颗渐渐靠近的心,在寂静的天地间,轻轻跳动着,越来越近。
李清露闭上眼,将脸埋得更深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身边这个男人——不仅仅是崇拜他的武功盖世,不仅仅是倾慕他的英雄气概,更是贪恋他带来的这份独一无二的安心,这份只属于她的温柔与快乐。
而萧峰也清晰地意识到,怀中这个天真烂漫、对自己全心依赖的公主,早已不是他眼中“需要照拂的西夏公主”。
她的笑声,她的雀跃,她靠在他肩头时的柔软,她眼中纯粹的光芒,都像种子一样,落在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渐渐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再也无法忽略。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金光也消失在天际,星光开始一颗颗地缀满夜空,像撒了一把碎钻。
草原渐渐凉了,萧峰扶着李清露起身,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去。”
李清露点了点头,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了他的大手里。
他的手掌温暖而宽厚,带着薄茧,却无比安稳。
两人共乘一骑,萧峰抱着她坐在乌骓背上,李清露靠在他怀里,手臂轻轻环着他的腰。
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乌骓踏着星光,缓缓向着兴庆府的方向归去。
辽阔的草原上,两道身影相叠,映在满地星光里,显得如此和谐,仿佛他们本就属于这片天地,属于彼此,从日出到日落,从星光到天明,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