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泗水畔,赵北秋牵马刚登上渡船,只见一中年留须汉子疾奔而来,边跑边喊:“船家且慢!渡我一程!”
“小兄弟,可要捎上这位客官?”
赵北秋本已包了小船载马渡河,可见来人心急,于是道:“就载他一起吧。”
“得嘞!”老船夫笑着应声,将船篙往岸边一撑。
那汉子气喘吁吁地攀上船沿,一个箭步跃入舱中,朝船家深深一揖:“多谢老丈行方便。”
老船夫侧身让了让,竹篙往水里一点:“客官谢错人了,这位小郎君已经包下的船,是他心善才捎上你的。”
那汉子又转身朝赵北秋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小郎君了。”
赵北秋正盘腿坐在船板上,见状立刻起身上前相扶:“不过顺水顺路,大哥你客气了。”
那汉子仍躬着身子,只是抬头看向赵北秋,笑道:“郎君可是赵北秋?”
“你?”
赵北秋神色惊愕,不及反应,便觉腹间剧痛,低头看去,一柄短刀已没入腹中。那汉子一手拽着赵北秋身子,右手动作不停,连捅数刀,刀刀见血。
老船夫惊得抱着手中竹篙,整个人瞬时瘫坐在船头,已吓得叫不出声,只是抖如筛糠。
赵北秋踉跄后退,仰面倒在船板上,只望着白茫茫的天零落着雪,血色在青衫上洇开,视野渐渐模糊成灰白一片。
一滴泪划过面颊,喉间不断涌出的鲜血又回呛到嘴里,“绮......娜......”吐出的白气混着血腥味消散在风雪中。
“对不住了,小兄弟。”汉子挽袖擦了擦短刀,轻叹道:“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转身时已是神色如常,从怀中摸出块碎银抛给船夫:“劳烦直接渡到对岸,再给你一倍船钱,只是......”
说罢,对着船家做了一个嘘声手势。
那船夫只得颤颤巍巍起身,撑着竹篙行船。
汉子俯身探了探赵北秋的鼻息,确认断气后,直接取下他腰间长刀,对着脖颈处重重劈下。
骨肉分离之声惊得船夫双腿一软险些栽进河中,却强撑着颤抖的手继续撑篙。
汉子用油布裹好头颅,在放进随身携带的一方木小箱中用布包裹起来,最后抱起无首尸身,毫不犹豫地抛入泗水。
翻开事先带来的包裹,露出的竟是黄纸香烛,随手抓起纸钱扬手撒向空中,又在船头插上三炷清香,对着木箱拜了三拜。
待船靠岸,不发一言牵着缰绳纵身跃下,将马引到岸上,头也不回地纵马向北,转眼便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船夫慌忙调转船头。
回到江心时终于崩溃大哭,哆嗦着用破布蘸水擦拭血迹,哭腔里带着恐惧:“小郎君啊......老朽当真不知那人是来索命的呀......要报仇且去找那他,莫来找老朽呀!”
忽然想起方才那银钱,如握烙铁般急忙掏出,抛入水中:““作孽的钱财!”
然后对着泗水不断叩拜:“小兄弟莫怪.....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绮娜猛然惊醒,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口此时仍突突跳得厉害。
木韩晔急忙来到榻前:“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梦到,梦到北秋了......”
木韩晔警觉瞥向屋外,低声问道:“梦到他怎么了?”
绮娜已然哭了出来:“梦见他,梦见他骑马......跑得好快好快,任我如何想赶上他,可怎么追,怎么赶都追不上......”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抓住木韩晔手腕:“可转眼他又立在我身后,浑身血淋淋的......”
“你说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已经......”
木韩晔轻轻握住绮娜颤抖的双手,急急宽慰:“公主,梦都是反的,您不要担心,再说琅琊公主已经南下去找他了,郎君不会有事儿的。”
“这个梦太真了,他分明要同我说什么,我却......一个字......一个字都听不清.......”
“公主,你大概想他了,才会做这些梦!”
绮娜缓缓将头抵在木韩晔肩头,泪水不断外涌。
“我该让那个女人带些话给北秋的,本来这辈子就没法再见了,我后悔了,后悔了......”
木韩晔掌心缓缓覆上绮娜微隆的小腹:
“公主,您的腹中不是还有赵郎君的骨肉吗?这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就是你们的缘分见证。
公主一定要养好身子才行,刚才那些都只是梦,当不得真的。
您已两日未好好用膳,奴婢去备些吃食,公主再歇息片刻可好?”
绮娜微微颔首。
倚着绣枕缓缓躺下,孕中反胃的苦楚以及深困宫中的郁结,早已消磨尽她往日的明艳。
昔日顾盼神飞的眸子,如今只余两潭黯淡的秋水。
高澄展开案前最新军报,无非就是侯景率部合围了谯城,刘丰援军尚在路上,高岳正决泗水之堰以救彭城。
这几日,他天天盼着捷报,都仍旧只是情报。
刘桃枝追秦姝而去,如今还未归来,只怕双双都已到了彭城。
这般想着,胸中郁气更甚,猛的抄起案上墨砚砸了出去。
此时一袭裙裾伴着双小靴跨过殿槛:“夫君,何事动怒呢?”
高澄抬眸惊愕:“兰芝,孝珩,你们怎么来了晋阳?”
说着已起身迎了上去。
“父亲的生辰、还有夫君的生辰都快到了,妾身未事先禀明便自作主张来了晋阳,还望夫君勿怪。”
高澄淡淡一笑:“我怎么怪你呢?!”
转而问道:“二郎,路上的寒苦可经受得住?”
“阿爷,孩儿来见阿爷心底欢喜,才没觉得路途辛苦呢!”
高澄抿过一笑:“兰芝,可带着孝珩去见过母亲了?”
“一来晋阳宫,我便带着二郎先去给母亲请安了。”
“哦,只是我这边还有很多文书要批复,孝珩虽说不辛苦,但肯定也累了,你们不妨先去歇息,待晚膳再叙话?!”
王含芷含笑,与高澄拜别后,就带着孝珩出了德阳殿。
高澄回身缓缓落座,先前回绝了渤海王的册封,所以至今也没有封所谓的世子。
即便如此,但册立谁为继承人还是偶尔萦绕心头。
孝瑜是长子,孝琬嫡子,孝珩虽幼却已显德行才智,或许此时王含芷来晋阳,正是为了以后立嗣作一番争取。
方才的欣喜顿时又化作胸中块垒。
心里最顾念的还是秦姝,可他们的孩子长恭,如今不居嫡,又非长。
况且自己壮年,无论如何都得等等,等孩子都年长些,等能有机会为秦姝取得嫡妻之位。
随即唤道:“舍乐。”
“待傍晚时,记得去告王夫人,就说今日我政务缠身,不便共进晚膳。”
顿了顿,又添一句:“请她早些安歇,不必等我了。”
纥奚舍乐微微抬首,低声道:“大将军,王夫人千里迢迢而来,您......”
话未说完,高澄已冷眼扫来:“舍乐。”
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我最欣赏的,就是懂得分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