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的马车抵达广丰县城时,日头正好,她没有直接回五井村,而是吩咐林贵径直往县衙去。
于县令也得了消息,此刻正整了整官袍,亲自候在县衙门前。
远远看见那辆挂着乡君标识的青篷马车驶来,他不由深吸一口气——不过几年光景,当初那个在五井村种田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朝廷册封的乡君。
这身份阶级的跨越,在此时显得格外分明。
车帘掀起,林暖扶着绿屏的手下车。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缠枝纹褙子,发间只簪两支素玉簪子,虽打扮简素,举手投足间却自有气度。
“于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林暖微微颔首。
于县令连忙上前行礼:“乡君一路辛苦,恭候多时,里面请!”
二人穿过仪门,往议事厅走去。
县衙里的差役们垂手侍立,悄悄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乡君,穷僻的五井村在她的带动下日子好过太多,广丰县也沾了不少好处。
就说那林氏商行,基本都会路过或经停广丰,这几年广丰县林氏南北货行也开起来了,那商客自然也有许多到来,更别说那些个原本合作的乡绅商客们,也算赚的盆满钵满,如今见她这般年轻,都不免暗自惊叹。
议事厅内早已备好清茶,江南带来的清茶也一点点地在北方打开了路子。
林暖落座后也不多寒暄,径直说明来意:“于大人,我此行匆忙,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要取五井村最新的人口籍册;二是要了解今后五井村的税负劳役如何安排;三是我还需要买一些族田,百亩即可,这事请于大人上心安排。”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另要为舍弟林堂办理独立户籍。他既已授了司农司的官职,不好再挂在陈大人名下做扈从了。”
于县令连连称是,当即吩咐主簿取来籍册:“乡君请看,这是最新的册子。五井村这几年添丁进口,人口涨了三成有余,这都是乡君的功德。”
林暖翻开厚重的籍册,一页页看过去,果然多了许多新妇的名字,孩童的名单也添了不少。当然,也有好些老人的名字旁注了“殁”字。生死更替,本是常理,但总体来看,五井村确实好起来了。
“至于劳役,”于县令继续道,“按制可由乡君自行安排一期,每年劳役的地段,县衙会提前告知。税负则全归乡君,一般与朝廷同比。”
林暖点头表示明白,将籍册轻轻合上。这些都在她预料之中。
于县令见她神色平和,这才试探着开口:“还有一事……按照规制,您看乡君府建在何处合适?下官的意思,最好是在广丰县建一座。若乡君实在不愿住县城,也可在五井村另行修建私宅。”
林暖垂眸思索片刻,乡君府由县衙出资修建,这是朝廷的体面,她自然不会推拒。村里得有房舍,那是根,县城里自然也得有房舍。
“那就依大人所言,在县城修建吧。”她抬眼道,“我会请老君观的道长前来勘测风水,等选定了位置,再劳烦县衙划定地界。”
于县令连声应下,当即命人去办理林堂的户籍事宜。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咋舌——林家如今真不得了。陈行宁是进士出身,林暖封了乡君,林堂又入了司农司,听说还有两个小辈今年要考府试。
这般气象,早已超越寻常乡绅了。
“一切有劳大人了。”林暖起身告辞,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三日后我会派人提交勘测图纸,届时请大人费心。”
于县令亲自将林暖送出县衙大门,直到马车转过街角,才对身边的主簿感叹道:“林家这般气象,怕是还要再兴旺几十年啊。
县衙的事务一了,林暖便与武行结清了雇佣费用,又妥善安排了他们在广丰客栈中休整。
诸事妥当后,一行人便乘着马车,径直踏上了返回五井村的路。
马车沿着山道不疾不徐地前行,轱辘声碾过熟悉的尘土。
林暖靠着车壁,听着外间隐约的鸟鸣与风声,心中是一片罕见的宁静。
窗外的景致缓缓向后移去,层叠的山峦,起伏的田地,都像是她命运的注脚——这正是她的来时路。
正是一年春好时,路边树木翘绿,山花开的正起劲,村口的田埂上,有正在劳作的村民眼尖,瞧见两辆马车沿着土路迤逦而来。
尤其打头那辆,驾车的是林家五郎林贵,那小子挺直了腰板,架势十足。
那老农心里一咯噔,赶忙唤过在旁帮活的孙儿,催他快去村里报个信,瞧瞧是不是那位贵人回来了。
半大的小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扔下锄头,呼喝着家里摇尾巴的黄狗,一溜烟朝村里跑去,路上还不忘招呼其他田里的小伙伴。
一时间,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马车并未在村口停留,而是稳稳地一路行至林暖家那略显清寂的院门前。
车刚停稳,林贵便利落地跳下车辕,上前去开那紧闭的院门,紧接着,车帘掀起,林暖弯腰探身,踏着脚凳走了下来。
这一下,后面跟着、赶来看热闹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是乡君!咱们村的‘女王爷’回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霎时如同沸水般涌动起来,纷纷调头往家跑,急着将这第一手消息告知家人。
待林暖在屋内稍事整理,拂去一身风尘,重新走出房门时,院子里外已然是另一番光景。
以林大伯、四叔两家人为首,张成云、王全等一众村中说得上话的人,都已静候在院中。
林贵被他的爹娘和大伯、伯母围着,正晕头转向地回答着连珠炮似的问话。
见林暖出来,张成云率先撩衣跪下,高声道:“拜见乡君!”他身后众人,连同林大伯和四叔一家,也紧跟着齐刷刷跪倒一片,恭敬地行下礼去。
林暖静立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俯身的人们,并未出言阻止。
她深知,这跪拜并非全然冲着她这个人,更是冲着“乡君”这层由功勋换来的身份,是这个时代赋予这身份的尊荣与规矩,这也是她如今立身的根本象征。
此刻若故作谦和,强行免礼,非但不能彰显善良,反倒可能模糊了界限,让某些人生出不应有的心思,觉得她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她缓步上前,先是亲手将自家大伯和四叔搀扶起来,随后,她才面向众人,声音清越而平稳地说道:
“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