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高大城门在车马后渐次远去,仿佛连带着将喧嚣与纷扰也一并隔绝。
林暖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透过撩起的帘角回望,城楼巍峨的轮廓在初春淡金色的日光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浅淡的墨痕。
她轻轻放下车帘,隔绝了窗外景象。
此生辗转,足迹横穿南北,看过的城门、告别的地方似乎已有不少了。
一念及此,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若将来能造一辆非同寻常的大车,不必华美,但要宽敞坚固,足以容纳日常起居,载着她与重要的人,无拘无束地行走于天地之间,看遍四时风物,那该是何等快意。
这念头如一颗种子,落入心田,静静等待萌发的时机。
此行的目的地是老家广丰县。
时值三月初,北地残冬的寒意已被春风削去大半,空气里浸润着万物复苏的潮湿与清新。
官道两侧,原本枯黄的大地抽生出绵延不绝的嫩绿,如同技艺超凡的画师挥毫泼洒出的底色。
农田里,新生的禾苗织就了一张张望不到边的浅绿绒毯,农人们弯腰其间,悉心照料着新一年的希望。
春风拂过,不仅带来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吹散了旅途的沉闷。
一行车马不疾不徐,在官道上行进了二十余日,广丰县那熟悉的界碑终于映入眼帘。
相较于林暖的从容,这段时间的五井村再次经历一场震动。
此前,五井村虽被划归林暖,但她的爵位并未落实,只享受经济利益,没有实名,广丰县的于县令也得了上头示意,也一直秘而不宣。
此番却是皇帝圣旨直达,明明白白昭告了林暖的乡君身份,于县令不敢怠慢,亲自捧着明黄卷轴来到五井村,在全村老小面前,朗声宣读了旨意。
圣旨中的文辞对村民而言有些佶屈聱牙,但那核心的意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林暖?林二虎家的闺女?成了贵人?乡君?整个五井村,往后就是她的封地?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一转都成了乡君的扈从?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嗡鸣四起。
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一张脸上。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跪在最前方接旨的林大伯和林四叔两家人,那目光中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羡慕、一丝本能的敬畏,以及许多更为复杂的思绪。
更有一些人在心底暗暗盘算:既是同村人成了主子,那往后的税赋,是不是能看在这乡里乡亲的情分上,有所减免?
要说这林家,也不知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真得了什么风水宝地的庇佑,这几年简直是步步高升,红火得让人眼花缭乱。
最初是修起了豆腐坊,那白花花的豆腐做出了名堂;紧接着,又搞出了土豆的种植法子,这土豆还让五井村在那场大旱里存活下来,随后十里八乡都跟着种,现在他们村的土豆作坊里产的土豆粉据说卖到了好远的地方……
他们村现在也已经是十里八乡被羡慕的存在了。
眼瞅着林二虎家的青砖大瓦房一溜烟地立了起来,气派得很。
这还不算完。
那陈先生陈行宁,竟真的一路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回来时风风光光,村口那“进士及第”的石碑还崭新发亮呢!
更要不得的是他早早便与林家二丫头林暖定了亲,原本还有人嘀咕陈先生年岁大了不少,现在这谁不说是一门顶好的姻缘。
可谁能想到,这林家自家的福气更是了不得!如今连林暖这丫头自己,竟然也得了个爵位!
“乡君……是个啥君?”有村民挠着头,努力理解着,“带个‘君’字,那不得跟公主、郡主什么的,是差不离的意思吧?”
“哎呦喂!那不就是咱们这穷乡僻壤,出了个女王爷了?”另一个一拍大腿,眼睛瞪得溜圆。
这么一琢磨,全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个老天爷!这二虎啊,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女婿是官老爷,女儿成了“君”,这林家风水,真绝了!
于县令宣旨已毕,妥善收好圣旨,便客气地询问林大伯关于乡君府邸修建之事。
这府邸的规制自有定例,选址却需尽快定下,于县令内心自是盼着这乡君府能建在广丰县城内,毕竟这是本县头一份的女爵荣耀,足以光耀整个县域,也是他治下有方的明证。
然而,林大伯与林四叔面面相觑,这等大事,他们如何敢擅自做主?两人只得恭敬回话,称一切还需等林暖归来亲自定夺。
于县令倒也通情达理,并未强求。
按章程,林暖不日也将返回封地,届时再由她亲自决断便是。
他叮嘱了几句,便打道回府,只留下五井村的村民们在原地,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等待着女君的归来。
村头的热闹仿佛有了清晰的分界。
大多村民都簇拥在周越、春强、向荣他们几家周围,脸上堆满热切的笑意,七嘴八舌地奉承着:
“哎呦,还是你们有远见,让孩子那么早就跟着乡君出去闯荡!”
“瞧瞧,现在你们那青砖瓦房都盖起来了,在咱们村除了林家也算领头!”
“真是出息了!在江南发了大财,又是乡君手下人,真是了不得啊!”
言语间满是羡慕。
的确,这几家跟着林暖南下的年轻人,不仅家里宅院翻修一新,日子也肉眼可见地宽裕了许多,成了村里人人称羡的对象。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大伯和林四叔周遭的“冷清”。
除了向来交好的张家、王家几位叔伯还如往常一般站在一旁说着话,其他村民大多只敢远远望上一眼,或是在目光偶然对上时,挤出一个局促又敬畏的笑容,便匆匆移开视线,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上前搭话。
一道无形的界限,因那道圣旨而悄然划下。
往日里还能说笑打趣的乡邻,此刻已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地位上的云泥之别。
那“乡君”的名头像一座无形的高台,将林家人托举到了一个让他们需要仰视的位置,连带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
林大伯和林四叔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褶子都笑成了深沟。
他们只觉得脸上光彩,对着一众人连连拱手,声音洪亮地寒暄,一遍遍地感慨:“瞧瞧我家暖儿,真真是了不得啊!”
那股子由内而外的兴奋,让他们全然未曾留意到,好一些村民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大伯母心里的畅快更是难以言表。
先前她家满哥儿能与方家闺女定亲,她是又喜又忧,虽说有侄女婿与方骋老爷的情义,又是官身,到底林家还是底气不足,总觉得自家门槛矮了半截,在亲家面前说话都不太硬气。
如今可好了,林暖这“乡君姐姐”的名头一出来,她顿觉腰杆子挺得笔直,心底那点忐忑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底气与骄傲。
四婶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她紧紧抱着怀里七个月大的林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也顾不上去擦,只一个劲儿地对着懵懂的孩子念叨:“寿儿啊,你听见没?你二姐当上乡君了!太好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哎呀,也不知道你五哥、四姐这会好不好,肯定好着呢,跟着你二姐哪有不好的!”那泪水,混着无限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期盼,尽数落在了孩子的襁褓上。
林满和林才相互击掌,心里眼里是对未来无限的期待和憧憬!
激动狂喜的情绪稍稍平复,大伯母最先回过神来,想到了头等要紧的事。
她一拍大腿,声音都带着颤儿:“他爹四弟,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得立刻告诉爹娘!” 说罢,她便风风火火地赶往村里神婆那儿,毫不吝啬地买了最上好的香烛、厚厚的纸钱,又郑重地备下了鸡、鱼、猪头三牲祭礼。
林大伯面色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他大手一挥:“老四、四弟妹,今儿不据着谁,咱们都上山,祭祖!”
一行人怀着无比虔诚与荣耀的心情,浩浩荡荡地往村后的祖坟山走去。
到了坟前,小心翼翼地摆好三牲祭品,点燃粗壮的香烛,纸钱燃烧的火焰跳跃升腾,映照着每一张激动而又肃穆的脸庞。
林大伯率先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下,朝着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哽咽:“爹!娘!你们在天有灵,都听见了吧?咱们林家出了个大人物了!暖丫头,咱家二丫头,被皇上亲封为乡君了!”
四叔也跟着跪下,红着眼圈高声补充:“三哥!你们听见了吗?咱们老林家长了大脸面了!二嫂,你的暖儿成乡君啦,二嫂,你得保佑着她平安顺遂啊。”
大伯母、四婶和几个小的也都在一旁,一边往火里添着纸钱元宝,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地下的先人说着家里的变化,诉说着这份光耀门楣的喜悦,仿佛要通过这袅袅青烟,将这天大的好消息,真切地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