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从棺材夹层里剥出来的地图,正铺在摇晃的案几上。
案几随着船身的起伏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这是他在大运河上飘荡的第五天。
地图上的线条用的是特殊的矿物颜料,遇热显色。
卫渊指尖顺着那条隐晦的折线一路向北,越过长城,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墨点上——阴山南麓,瞎子沟。
“这地方我知道。”张启正蹲在一旁剥花生,花生壳落了一地,“前朝留下的废弃驿站。当年乌力那老小子起兵造反,第一批战马就是在这儿集结的。这地方背风向阳,藏个几千人跟玩儿似的。”
卫渊没接话,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眼神有些发直。
“最近三个月,有七批拿着南方商会文牒的‘商队’走了这条道。”张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怀里掏出一本被翻烂了的册子,“我对比了边关这半年的巡逻记录,这七批人过关的时间,恰好都是守军换防的空档期。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除非守军里有鬼,或者是有人把换防的时间表卖了。”
“不是卖了,是送了。”卫渊把铜钱拍在地图那个墨点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乌力这是想玩把大的。南方乱不起来,他就在北边把火点着。”
船舱外传来水手收帆的号子声,到了通州码头,再往北就得换陆路了。
临行前的那个雨夜,镇江城的灯火还在卫渊脑海里晃。
苏娘子当时的脸色比外头的雨还要白几分,但手里的算盘珠子却拨得噼啪作响。
“世子爷放心去。”苏娘子把账本合上,语气里透着股狠劲,“明面上缉私全停了,我已经放出口风,说咱们要搞‘商会自治’。周宁大人领那个新成立的‘十三行监察司’,名为查账,实为锄奸。只要那个‘老蚕’敢动,这网就能收。”
至于卫渊自己?
现在江南坊间都在传,那位只知享乐的卫世子,带着新纳的小妾去西边游山玩水了,说是要寻访仙山,少说三个月不回。
谁能想到,此刻穿着一身半旧羊皮袄子,脸上抹了锅底灰,正蹲在通州码头啃大饼的,就是那位“无双世子”。
“爷,前面就是关口了。”周宁压低了声音,把一顶破毡帽扣在头上。
这次随行的三百人,全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此刻化整为零,混在几个大型商队里。
卫渊现在的身份,是个贩卖皮毛和杂货的倒爷,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关外土话。
越往北走,风里的沙砾感越重。
刚过幽州,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不像江南那般温软,空气里都带着血腥味和生铁锈蚀的味道。
坏消息来得比风沙还快。
刚在一个叫黑水铺的地方歇脚,一名负责前哨探路的亲卫就带回了草原那边的动静。
“阿古达的人在王庭开了那个什么‘长生天大会’。”亲卫冻得嘴唇发紫,灌了一大口烈酒才缓过气,“那个使者在那儿大放厥词,说中原马上就要四分五裂,谁现在出兵,以后谁就是中原的王。听说不少小部落的首领眼睛都红了。”
卫渊咬了一口硬得像石头的风干牛肉,腮帮子嚼得生疼:“乌力呢?”
“这就是最麻烦的。”亲卫抹了一把嘴,“乌力的儿子阿剌,带了五千骑兵,正在这片草原上像梳头一样清场。凡是面生的汉人,只要对不上暗号,直接砍了脑袋挂在马脖子上。咱们要是硬闯,肯定会被发现。”
“五千骑兵……”卫渊眯起眼睛,看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这是要把咱们的眼线都拔干净啊。”
他把手里那块牛肉扔进火盆里,油脂滴在炭火上,腾起一阵青烟。
“传令下去,别走大路了。”卫渊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把咱们带来的东西散出去。那些玻璃磨的小镜子,还有专治冻疮的蛤蟆油,都给我便宜卖。卖给那些此时最缺物资的小部落。”
“爷,这时候做买卖?”张启有些不解。
“不做买卖,怎么传话?”卫渊冷笑一声,“告诉那些小部落的人,就说乌力已经跟番邦蛮子签了契约,要把那最肥美的‘三河之地’割让出去,换蛮子的铁器和甲胄。以后这片草场,没他们牛羊吃的份了。”
谣言这东西,比刀剑好用。
尤其是在这人心惶惶的草原上,一旦涉及切身利益,怀疑的种子就会像野草一样疯长。
接下来的几天,卫渊这支看似不起眼的“商队”,像水银泻地一般渗透进了草原的边缘。
那些原本对汉人充满敌意的小部落,在看到精美的玻璃镜子和见效奇快的药膏后,眼神里的警惕少了,贪婪多了。
而随之而来的关于“割地卖草场”的流言,更是让他们对阿剌的骑兵产生了抵触。
阿剌的清剿行动,在这些部落的消极配合下,变得举步维艰。
深夜,寒风如刀。
卫渊裹着两层羊皮袄,正对着一张简陋的星图发呆。
忽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冷风卷着血腥气灌了进来。
两个亲卫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
那人身上穿着牧民的袍子,但里衣却是大魏的制式短打。
“别……别杀我……”那人声音嘶哑,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枚东西,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借着火光,卫渊看清了那东西。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牌,上面刻着一直栩栩如生的蚕,正昂着头吐丝。
“老蚕”的信物。
卫渊瞳孔猛地一缩。这还是那个神秘的情报网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他捡起铜牌,翻过来看了一眼。
背面没有字,只有几道用指甲狠狠划出来的印痕,那是只有军中斥候才懂的坐标暗语。
“黑石岭东二十里,枯井。”
那人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张启凑过来,脸色凝重:“爷,这会不会是陷阱?”
“老蚕要是想害我,早在江南就把我的行踪卖给阿剌了,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卫渊把铜牌攥在手心,铜牌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看来,咱们截的那批硫磺,只是冰山一角。这井底下,怕是埋着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东西。”
他站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火盆,炭火四溅。
“把大家都叫起来。”卫渊的声音低沉而干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告诉弟兄们,生意不做了。今晚咱们去当一回土夫子,去大漠里挖一口井。”
帐外的风声更加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卫渊走出帐篷,望着北方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就算挖出了这井底的秘密,要把这乱局平定,光靠杀人是不够的。
草原上缺盐,缺铁,缺茶,缺药。
这种匮乏,既是动乱的根源,也是控制的锁链。
如果能在这荒凉的边境建起一座互市的城寨,用大魏的货物卡住蛮夷的脖子,或许比十万大军更有用。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活过今晚,拿到那井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