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镇江城郊,雾气像发霉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荒坟堆上。
卫渊把药箱往肩膀上提了提,手里摇着那只据说能“惊魂”的铜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
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游方郎中,专治“邪祟冲撞”,这由头听着荒唐,但在刚死过人的地界,却比官府的令牌还好使。
义庄的守门老头早就被周宁用二两烧刀子灌得不省人事,鼾声比外头的蛤蟆叫得还响。
停尸房里阴冷得透骨,十几口黑漆棺材横七竖八地摆着,长明灯的火苗只有豆大,被穿堂风吹得摇摇欲坠。
卫渊没急着动,先是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地上的脚印。
若是真装着死人,这一口楠木棺材加上尸身,少说也得四五百斤,抬棺人的脚印该是前脚掌深陷,后脚跟拖泥。
可地上这几行脚印,虽说那是杂乱无章,但深浅一致,飘得很。
“装神弄鬼。”
卫渊走到角落里那口最新送来的棺材旁,伸出手指在棺盖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
声音发脆,空腔极大。
他从袖口摸出一把薄刃,顺着棺材合缝处一划,手腕猛地发力,那几枚用胶粘死的假棺钉瞬间崩开。
棺盖推开一尺,里面没有腐尸的恶臭,反倒扑出一股奇怪的酸甜味,像是捂坏了的杏子。
棺材里躺着个“人”,可惜是个草扎的,身上裹着寿衣。
卫渊伸手在那草人身下一摸,触手生凉,是一层硬实的隔板。
用力扣起隔板,底下的夹层赫然暴露在微弱的灯火下。
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地图,和几包散落的淡黄色粉末。
卫渊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端轻嗅,眉心瞬间拧成了疙瘩。
“好纯的硫磺。”
这玩意儿在江南是管制品,民间药铺里那一星半点根本不够干什么的。
能攒出这几包,不知道得跑多少家黑市。
他又展开那张地图。
这图绘得极细,不是官面上的舆图,而是一张全是羊肠小道的走私路书。
七条红线像血管一样从江南腹地延伸出去,最终汇聚到北边的草原。
每隔几十里,就有一个墨点,备注着“陈记货栈”、“王家酒铺”之类的字样。
这就是那帮人给蛮夷输血的大动脉。
卫渊刚想合上地图,鼻子却又动了动。
那股酸甜味儿不是硫磺,也不是草人身上的。
他凑近棺材板,用刀尖刮下一层木屑。
那木头切面竟然渗出一点暗红色的油脂,遇热后那股甜味更浓了。
“引路香?”卫渊把木屑凑近灯火燎了一下,烟气笔直上升,聚而不散,“好手段,棺材板里泡了药水,白天日头一晒,气味散发出来,天上的畜生隔着几十里都能闻着味儿跟上来。”
难怪查不到他们怎么交接,原来向导在天上飞。
半个时辰后,义庄外的一处破庙里。
苏娘子一边被呛得眼泪直流,一边指挥着几个村妇往大锅里倒醋和干辣椒。
“世子爷,您这是要治病还是要做酸辣汤啊?”苏娘子用帕子捂着口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味儿顺风能飘出三里地,别说邪祟,神仙也得被熏跟头。”
卫渊坐在门槛上,手里把玩着那块木屑:“要的就是这味儿。那帮人的信鸽认的是棺材里的甜味,咱们就把这方圆十里的气味全搅浑了。醋酸能盖味,辣椒能刺激鸟的嗅觉,我看它们往哪飞。”
这一招“乱味迷魂”,虽然土得掉渣,却极为管用。
整整三天,附近的村落家家户户都在熬这种名为“驱邪汤”的怪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酸辣味。
到了第三天傍晚,在通往北郊的一处岔路口,一队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停了下来。
领头的“孝子”是个壮汉,他神色焦躁地看着天空。
往常这个时候,接头的信鸽早就该在头顶盘旋引路了,可今天天上除了乌鸦,连根鸟毛都没有。
他在路口转了三圈,终于忍不住偏离了预定的官道,往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拐去——那是备用的接头点。
就在他踏入小路的一瞬间,路边的草垛突然炸开。
周宁像只捕食的猎豹,从枯草中暴起,刀背狠狠砸在那汉子的后膝窝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汉子的惨叫,整个送葬队伍瞬间乱作一团。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吴月所部精锐一拥而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三十多号人被捆成了粽子。
那汉子嘴倒是硬,可惜身子骨不硬。
周宁只是用了两分手段,他就把肚子里的货全吐了出来。
一份供词,连带着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的一本账册,摆到了卫渊面前。
“孙和虽然滚了,但这网还在。”卫渊翻着账册,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住,“老蚕?前户部书吏,专门负责伪造通关文牒。这名字起得好,只有蚕才会吐丝作茧,把大家都裹进去。”
吴月擦着刀上的血迹,问道:“我去把他窝端了?”
“端是要端,但不能明着端。”卫渊合上账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这些人都押下去,嘴巴堵严实了。对外就说,这支商队在路上遇了匪,人货两空。”
“那‘老蚕’那边……”
“不仅不能抓他,还得捧他。”卫渊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地图的墙边,“让人放风出去,就说这‘老蚕’早就被我们策反了,这次截获硫磺,全靠他提供的消息。至于这账册上的其他人……”
他手指在那几个显赫的名字上划过,“先留着。与其拔了萝卜带出泥,不如让这些萝卜以为自己还能活,只要他们肯听话。”
当天夜里,吴月带人秘密突袭了城西的一处当铺。
那里是“老蚕”的藏身地。
当兵卒破门而入时,那干瘦的老头正慌乱地往火盆里扔花名册。
吴月眼疾手快,一脚踹翻火盆,抢出了大半本残卷。
上面依稀可见“陈盛”、“赵大臣”等字样,甚至还有几个卫渊在京城的老熟人。
卫渊没有杀“老蚕”,只是让人把他单独关押,然后用一种特殊的墨水,模仿“老蚕”的笔迹写了一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货已安全发出,路线微调,下一次接头,需要更高层级的信物。
子时三刻,远处的山巅之上,一点幽微的火光闪烁了三下。
那不是求救,是确认接收的回应。
卫渊站在城楼上,望着那点微光消失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敌人的情报网,现在成了他手中的风筝线。
只要他轻轻一扯,这根线上拴着的蚂蚱,一个都跑不了。
“爷,这批硫磺截下来了,算是断了蛮子造火器的念想。”周宁站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但这地图上的路……若是以后我们要北伐,倒是现成的向导。”
卫渊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漆黑的山峦,投向更遥远的北方。
“路是现成的,可地不是。”
他想起了那份边关急报。
北方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如今洪水虽然退去,但留下的烂泥地如果不治理,那就是千里绝收的死地。
没有粮食,就算有百万雄师,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饿狼。
卫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城墙粗糙的砖石,脑海里那些关于水车、沟渠、堤坝的图纸开始疯狂翻涌。
“仗是要打的,但在那之前……”卫渊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得先让那片地,学会怎么喝水。”